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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李副省长

发布: 2010-11-19 08:40 | 作者: 艾国永



       【壹】
      
       “李副省长”之前,之所以一定要加个“前”字,是因为,他就是前副省长。三年前,副省长的位子已然不是他的,他退休了。
      
       县志里查不出比他更大的本地官儿。村里人、镇里人见到他,都会尊称他一声“李副省长”。前李副省长不干了,他说:“我以前是农民,现在还是农民,你们对待我要像对待一个普通农民那样。”村里人和镇里人都觉得,把他当成自己一样的农民,很不合适。到底怎么称呼呢?商议来商议去,“前李副省长”的称呼就这么固定下来了。
      
       这是前李副省长刚回到老家时的情况。当然,后来的情况是有些变化的。
      
       十一期间,我回到老家时,前李副省长刚刚离开。我父亲与他极为相熟。那天早晨,我父亲比平时早起半小时,准备喂完鸡送送前李副省长。稻谷被撒在了地上,在群鸡争食物的喧闹声里,我父亲听见了一阵发动机响。走到外边,天还没有亮,在通往镇里的道路上,两束灯光急速前移。我父亲知道他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会去哪儿呢?我父亲归纳了村民们的意见,大约是三种:其一,回到省城;其二,去海外的高干疗养院;其三,远赴重洋,与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团聚。据我父亲探听到的消息,前李副省长的儿子在美国麻省理工大学任教,是位了不起的物理学家,娶了一位洋人媳妇,育有一子二女。
      
       上述三种可能性都有。不过,在完整地听了他在故乡的故事之后,我判断,他极有可能没有去上述三个地方中的任何一处。我宁愿相信,他会选择一座陌生的城市,在那里默默终老。
      
       我去了他在老家的房子,是座二层小楼,这种建筑格局,在我们当地十分普遍。小楼新盖不久,墙皮的颜色仍很新鲜。水泥的墙面,外刷灰色涂料;黑瓦铺成的尖屋顶;一层前面留出了一条遮风蔽雨的走廊。厨房是一间瓦房,在小楼的东侧。五十米开外,另有一间瓦房,那就是厕所了。
      
       门前是一亩见方的平地,中间有一眼井,井台是由废弃不用的三个碾子垒成。这与大伙儿都是水泥的井台不同。我父亲告诉我,前李副省长很怀念村口的老井,特意加以模仿。我父亲说,当年,前李副省长十来岁的年纪,在老井做过实验。他把系着绳子的竹篮慢慢放入井中,篮子中点燃的煤油灯就灭了。小伙伴们很吃惊,我幼小的父亲认为“有鬼”,他则镇定地说,这是因为井下没有足够的“氧气”。前李副省长小时候经常这般让同龄人惊奇,“三岁看老”,故而,我父亲对打小庸常的我,从来不抱过高的期望。
      
       前李副省长离去时,门都没有锁。是我母亲好心地锁上的。一楼两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是客房加储藏室,这与当地村民家里的陈设毫无二致;二楼是两间房,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区别仅在于此。书房有一个又大又长的写字台,从写字台上摆放的书籍来看,会以为屋主人是为农业爱好者,都是些怎么种植蔬菜、果树的书籍。据我母亲说,在种植蔬菜方面,前李副省长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写字台侧有一个废纸篓,里面有些撕成碎片样的纸。我因为是独自回到老家,没有什么事情,就把碎纸片拼啊拼,渐渐拼出了原貌。那上面有一些字,不多,题目叫《自传?序》。前李副省长的《自传?序》写道:
      
       余幼年命途多舛,十岁丧父为莫大之打击。家父任教村小,尤长循循善诱,因材施教,村人不识,而余获益终生。余不自谦,天资较为聪颖,学业通畅,十八岁赴沪接受高等教育。二十二岁毕业,归乡探亲目睹此后多年隐痛之事,旋即赴藏工作。及至前岁再返桑梓,四十载又三年矣。
       余生不幸,余生又幸何如之!届古稀之龄,遇少时红颜,一鳏一寡,两情相近,如闻仙乐,岂在朝朝暮暮。
      
       纸上的文字就是这些。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半文不白的文风,但对发生在前李副省长身上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猜测他的原意是要将“自传”写成一本书的,由于种种原因,终究放弃了,“序”都没有写完。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这变故,导致他离开故土,顺带导致这样的一本“自传”胎死腹中。
      
      
       【贰】
      
       前李副省长是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貌回到老家的。当时,我父亲正在挑战夜战,我母亲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我父亲后来回忆说:“我已经赢了一百多块,眼看就要把三家的钱全部扫光。”
      
       大门就在那时被敲响,伴有“开门”的呼喊声。父亲和牌友们很惊慌。一般情况而言,每年的年底,警察才会下到村里抓赌。麻将很快被藏好了,牌友们要从后门逃跑,被父亲拦住了,“什么时候抓赌,不是前后门一起堵住的?”故而父亲安排他们看电视、嗑瓜子,假装一副闲扯淡的景象,然后方才把大门打开。
      
       大门外的人是李副省长。父亲已经不认识他,他认识的李副省长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精瘦,眼睛很亮,板寸的头发,根根直立。眼前的这个人大腹便便,像是在裤裆上抱了一个西瓜。满脸的肉。头发还是板寸,根根直立,不过已经全白了。他的裤子,水滴淋漓,一直湿到膝盖,小腿和皮鞋上都是泥。手上和袖子上也有湿泥的痕迹。这个人显然掉进泥塘里了。父亲在描述四十年后的李副省长的形象时,我心中十分艳羡,我是多么渴望我老时也能有一头根根直立的白发啊。
      
       其实,不光父亲已经认不出前李副省长,前李副省长也已经认不出我的父亲。在大学毕业分配之后,他寡居的母亲去世,他都没有回来。那时候,他成为光荣的援藏干部。他母亲的丧事是县里派人下来操办的。
      
       这么些年过去,村里有不少关于李副省长的传说,越传越神,以至于有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但除了偶尔在电视里,没有人见过他。他从来不为家乡人办事,不提拔家乡干部,不为同门同宗的族人谋福利。捐钱修路的事儿别想找他。我二叔说:“他一心往上爬。”有村人去省城找过他,希望帮忙为大学毕业的儿子找份好工作,好容易打听他住省委大院,去大院门口登记、传话,最终也没见上一面。
      
       这个掉进泥塘的人与电视里的形象大相径庭,电视里都是庄严的、神采奕奕的。父亲还是认出了他。父亲满脸堆了笑,问:“是李……省长吧……你怎么回来了……深夜半夜的……这是怎么了……”父亲每次转述这段话时,从容而流畅,我母亲却说,他当时是结结巴巴的。我父亲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前李副省长带着歉意说,他决心回乡下居住,这次因为一些事情牵绊,下午才从省城开车回来,故而晚了点。车开到村口的那个大塘时,路太窄,天很黑,滑进了水塘里。能不能帮忙把车拖上来?
      
       父亲取了扁担和绳子,把牌友招呼上,到了塘边。轿车只是滑进塘里。幸而水塘很浅。没用扁担,几个人用绳子把轿车箍住,生生拉上了路面。前李副省长坐到驾驶室一发动,没问题,车辆缓缓开往村里。父亲和牌友们坐在车里,脚上的水和泥都淋在车里,但心情好极了。“那可是副省长的车。别说副省长,市长、县长的车我们也没坐过。”我父亲心满意足地说。
      
       前李副省长那晚在我家睡下了,据说他睡得很香,鼾声如雷。第二天,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说话,太阳已经晒到了屁股上,我父亲走到前李副省长的床前,问他睡得怎么样?前李副省长这才醒来,半卧着躺到了床背上,肥手一挥,说了在父亲看来很经典的四个字:“一夜无梦!”
      
       他应该就是在那时坚定了回到村里住的想法的。他委托我父亲给他盖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与其他村民的住宅相仿,最好一模一样——我们家因为我考上了大学,不用在乡下娶亲,还住着瓦房。父亲很实在地回答说,只要有钱,就能办,而且保证办好。前李副省长笑了,笑得很爽朗。
      
       父亲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错误的,“也许从一开始就该打消他回到村里来的念头。他一个副省长,与农村的风水已经不相适应了。”
      
       父亲想起了与前李副省长的很多童年往事,有两件事与做实验同样令他印象深刻。他们暑假时在野外放牛,遭遇暴雨时来不及到家就被淋湿。前李副省长在树林里的高地上挖了一个很大的洞,上面以树枝为梁,以荷叶为瓦。大雨来时,他们把牛拴在树上。等雨过天晴,他们从洞里爬出来,衣服居然是干的。另一件事是,他们用泥巴制作一块块很小的土砖,再造窑,居然烧制出了与砖头一样的东西。前李副省长小时候真是个有奇思妙想的人。父亲认为,即便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但他长大后就不该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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