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前李副省长

发布: 2010-11-19 08:40 | 作者: 艾国永



    
       【叁】
      
       我父亲成了为前李副省长盖楼的“执事”,大小事务,悉数由他掌管。以前不会打电话的他,学会了打电话,常常跑到镇里的邮局,向居住在省城的前李副省长汇报工程的进度、材料和人工的花销。每次打完电话,他都会向邮局的工作人员炫耀通话的对象,然后回到家里,向我母亲再度炫耀邮局工作人员得知他刚与前李副省长通话时的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前李副省长选择在旧宅地基上盖新房,在我家的东南方,相距不足百米。砖头、水泥、砂浆、预制板等材料陆续运至,瓦匠、木匠、小工等各色人等已经安排妥当。地基挖好,往里灌水泥砂浆时,村长带人过来,要求停工。我父亲每次与村人说话时,总是精力不太集中,据他自己说,他在观察村长的腰,挺得笔直,像个还没退伍的军人一样。
      
       我父亲一手递烟,一手打火,不过村长不像以往那样泰然受之,而是摆了摆了手。父亲说,这是给李副省长盖的——那时候,“前李副省长”的称呼尚未出世。村长回话说,一、很多年前,李副省长的户口已不在村里;二、村里既没有他的土地,也没有他的宅基地;三、他现在不是副省长了,前几年就已经退休了。
      
       我父亲认为村长说得有道理。村长临走前留了一句话:“如果真想盖,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这时候,父亲望着满地行将无用武之地的材料,十分痛惜,没有听见村长的话。会计拽了拽我父亲的胳膊,大声告诉我父亲:“村长说了,如果真想盖,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听明白了吗?”
      
       我父亲给前李副省长打了电话,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村长说“如果真想盖,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以及当时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概毫无保留地说了。
      
       第二天中午,前李副省长到了,我父亲再次坐上他的小轿车,向村长家进发。路过水塘时,速度慢到什么程度呢?“就像踩钢丝一样。”我父亲说。我父亲还说,他当时攥了一手的汗,恨不得下车步行过去,但没好意思。对此,我的猜测是,前李副省长多年有专职司机,因而不怎么摸车,手脚生疏是可以理解的。
      
       村长家的两层小楼很容易识别,整个村里,就他家和村支书家外墙贴了白色的瓷砖。很多阳光被反射了回来。窗户一律是塑钢窗。屋顶装了太阳能。村长在屋里见到前面的土路上来了一辆省城车牌号的小车,慌忙从屋里跑出来迎接,在门口与他家的肥猪相撞,还摔了一跤。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我父亲的眼睛。等接到前李副省长,并友好握手时,村长的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村长安排前李副省长落座,开了电视,他老婆端上了茶、瓜子、花生、葡萄干。“就像已经意料到前李副省长会来一样。”父亲后来回忆说。“村长的脸向迎着阳光的向日葵。”父亲后来跟我说。村长笑容满面地向前李副省长汇报村里的工作,包括粮食产量、村民外出打工情况以及未来招商引资的构想。前李副省长耐心听着。
      
       村长说完,请前李副省长“指示”时,李副省长很和气地说:“一、你不能再喊我‘李省长’,‘李副省长’也不能喊了,因为我在几年前已经退休了……”村长对此坚决不同意,再三申明,必须称他为“李省长”。前李副省长一挥手,村长无奈停住了话头。前李副省长继续说:“这一点必须听我的,如果非要这么叫我,那就叫我‘前李副省长’吧,这样妥当;二、我来呢,是为了我自家盖房子的事情……”“前李副省长”的叫法是从这一天开始流行起来的。
      
       村长再次打断了前李副省长的讲话,反常地递给我父亲一根烟,让他出去为前李副省长看车。我父亲明白这是支使他出去,但他实在想听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因此他说:“这车在外面好好的,不用看。”村长很担心顽皮的孩子用小刀刮车子,而我父亲对这一点毫不担心。这时候绊倒村长的那头猪又出现了,它居然用牙齿啃车胎。村长急令我父亲去撵猪。村长家的那头肥猪与村长一个鼻孔出气,在不能拳打脚踢的情况下,害得我父亲费了很大了的工夫,才将它撵远。
      
       我父亲回屋时,村长和前李副省长之间友好、亲切的气氛似乎已经不再。我父亲归来,截断了他们的话头,他们在尴尬声中谈起了“新农村建设”问题。村长希望前李副省长利用自己的号召力,让县财政出资,修建村里到镇里的公路,“要全是水泥路。火把镇的沙石路在下了几场雨之后,沙子没有了,剩下的全是石头,拖拉机轮胎都被戳破了好几个。”
      
       前李副省长在那一刻的表态是令父亲惊奇的,他居然双手一摊,说:“我做不到。”我父亲想起他的官场生涯,从援藏干部,到回到市里担任组织部副部长、部长,再到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地区专员,最终干到省城的市长、副省长,以前一门心思地升官,不为乡里乡亲造福倒也罢了,现在退休了,不用担心仕途了,为什么不发挥余热造福家乡呢。尤其我们梅兰镇,地处皖苏交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周边其他城镇至少是沙石路的情况下,这里依然是土路。
      
       “这事不难办,”父亲插话说,“你去跟县长一说,我就不相信他敢不同意。”
      
       前李副省长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这事我以前做不到,现在做不到,今后也做不到。”
      
       村长那时候脸上是有些挂不住的。他抬头看了会儿自家的屋顶,上面是白色的泥灰墙,前后挂了两盏白炽灯,中间挂了一个大吊扇。等他与前李副省长平视的时候,说:“那你要求我的事情,我也做不到。”他搬出了理由:“一、你的户口早就不在村里;二、村里既没有你的土地,也没有你的宅基地。”
      
       村长说完,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自言自语道,都中午,该准备午饭了。他告诉媳妇,猪蹄不必炖了,老母鸡也不必炖了,把菠菜和青菜炒炒吧。他很客气地问前李副省长:“你是在我这儿吃午饭呢,还是回家吃?”前李副省长说,他回家吃。
      
       前李副省长那天的午饭当然不是回省城吃的,是在我家吃的。饭桌上,我父亲忍了很久的好奇心终于喷薄而出,他问前李副省长,他撵猪那会儿,他们谈了些什么。李副省长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这事儿仍旧被我父亲打听到了。原来是这样的,村长的女儿七月份要从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了,他希望李副省长能让他的女儿进省城的政府部门当公务员,这样就可以终身无忧了。结果呢,李副省长回绝了。村长觉得公务员难当,那就进银行之类的好单位吧。没有想到,李副省长再次回绝了。这才有了之后村长要求修路的事情。对于这两件事情,村里人认为至少可以办成一件,因此对前李副省长的评价是三个字:“死人头。”翻译成白话的意思就是,太不讲人情。


52/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