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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李副省长

发布: 2010-11-19 08:40 | 作者: 艾国永



       【玖】
      
       自此之后,前李副省长经常赶集,而且经常去理发。就有人在找我父亲打小板凳时,递上一支烟,然后探听风声:“听说前李副省长要和高美霞结婚了?”我父亲笑了笑,表现出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心里暗暗有些生气,没有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前李副省长提都没跟他提过,昨晚他们还一起喝酒呢。那个人又说:“娶谁不好,为什么娶她呢?”我父亲心中同有此问。
      
       等到前李副省长来我家串门,我父亲迫不及待地向他求证听来的消息。前李副省长说:“不知道高美霞能不能答应。农村女人,观念上可能会有些转变不过来。”我父亲出言警告说,应该彼此了解一段时间,然后再做出决定。前李副省长是这么回答的:“她以前是什么样儿的,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现在的她、今后的她。”
      
       我父亲向我转述这段情节时,很感叹地说,男人为什么一到这个时候都那么蠢呢?我说,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愚蠢的,都是缺乏判断力的。在我父亲看来,一个人的现在和今后,都是建立在以前的基础上的,像那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事情,我父亲作为一介农民,从他的个人经验出发,压根儿就不能够理解。
      
       恋爱中的前李副省长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给人一种神采奕奕的感觉。我母亲说,看他那个样,白头发都变少了。前李副省长让我父亲陪他,去祭扫他的父亲和母亲。这可是四十多年来的头一桩。那一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鬼节,同样不是其父母的生辰和忌日。我父亲说,陪在前李副省长祭扫的那一天,像是大白天撞见鬼一样。
      
       “大山”是村里人统一的坟场。“大山”徒有其名,比平地高不出十米。不知是谁起了个这么戏谑的名字。我父亲带着前李副省长走到他父母坟墓所在的位置。前李副省长跪在父母坟前,没有出声,仅仅是落泪,一滴一滴的,接连不断。我父亲看得都心酸了。跪了会儿,他站起身,用手拔去坟上的青草,用铁锹铲了土,将快被淤平的坟头垒高。那一天阳光很好,前李副省长流了泪后开始流汗。我父亲要帮忙,他坚决不让。
      
       前李副省长拿出水果等供品,摆上,点了香,拿出三瓶酒,倒在三个酒杯里。然后自己喝一杯,另两杯倒在地上。我父亲很心疼那些倒在地上的酒,据他说,好像是五粮液。他很想讨一杯酒喝,但那时不是讨酒喝的时候。前李副省长让我父亲先行回家。我父亲对他今天的反常举动是有些警惕心的,生怕出什么意外,假装往家去,实际上躲到了一个坟包的后面。风儿把前李副省长的那些话准确无误地送到了我父亲耳中。
      
       前李副省长向死去的父母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他想起了很多成年旧事,絮絮叨叨地说了出来。我父亲后来告诉我说:“像个老太太。”这与他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结合我父亲纷乱的讲述,和我的个人理解,大体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前李副省长的父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在他读小学三年级时,得了肺结核死了。那时候,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在他的记忆中,他父亲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他后来之所以能够考上大学,过上农村人不可想象的人生,完全是因为他父亲在他幼小心灵的深处,种上了求知的种子。他的父亲是他一生中最感谢的人,而他的母亲,带给他一生中最大的痛。母亲与很多男人关系暧昧,前李副省长其实是知道的,但她与高支书的苟且之事,完成了母子关系不可修复的最后一击。
      
       在四十年后,前李副省长已经能够体会寡居母亲当年拉扯他长大成人的不易,也能够体会母亲是一个正常不过的女人,她对父亲的背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已经离她而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试图在内心摆脱对母亲不贞所引发的憎恨,但不幸的是没能成功。直到他再度遇见高美霞。在他的心底,高美霞是一块圣洁的丝帕,永恒地挂在他爱情的树冠上。他的婚姻没有爱情,一位高级领导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很势利地答应了。然后有了儿子。唯一的欠缺、同时也是最大的欠缺是,没有爱情。遇到高美霞再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爱情火焰,他感谢上苍,送给了他一个同样是自由之身的高美霞,对她身上萦绕的纷纷扰扰,他一点都不在意。
      
       爱情消除了他心头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憎恨。他与母亲在坟前和解,心头的巨石从此不在。我父亲告诉我说:“当时的情况,你不知道,真有点感人呢。”
      
      
       【拾】
      
       寡居的高美霞暂未同意与前李副省长结婚,但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关系火热升温。如果不是前李副省长的矜持,高美霞早与他住到一块了。据我母亲转述,高美霞晚上关了理发店骑自行车到前李副省长家里,吃了晚饭,堂而皇之地留下过夜。前李副省长到了我们家,央求我母亲过去,陪高美霞同住。我母亲就与高美霞住在一楼的客房。我母亲说,高美霞对前李副省长的安排颇不以为然。以至于,高美霞甚至怀疑,前李副省长是不是不行了。我的猜测是,前李副省长是想将爱情的旅途进一步拉长,这不过是一个将气氛导向高潮的美丽过程。
      
       高美霞不管那么多,她决心试试这个男人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一天晚上,她从我母亲身侧起床,被她的响动弄醒的我母亲告诉她:“手电筒在堂屋的桌子上。”我母亲以为她要上茅厕。她“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我母亲异常清晰地听到她踮脚上楼的声音。直到第二天天亮才下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高美霞求前李副省长一件事儿。这两年,安徽省推出“东进计划”,我们县作为“东进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拆旧房、建新房的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她的表哥刘永胜在县城繁华位置有一套房子,现在面临拆迁。因为没有达到要求,刘永胜不同意拆迁,但是拆迁队现在已经兵临城下,将他家团团围定。拆迁队的做法无非是,断掉水电,再在他家那座二层小楼周边挖渠引水,让他一家人无法出入。等到夜间,往窗户上扔砖头,所有的窗户玻璃被全部砸碎。
      
       高美霞告诉前李副省长说,四十年前,他不要她一个人去了城里,让她在家乡颜面扫地,都找好绳子准备上吊自杀了,是她表哥来乡下探亲,把他带到了县城住了一段时间,这才缓过了那股劲儿。要不然,他前李副省长在阳间是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前李副省长答应帮忙。我母亲回忆说,前李副省长表示,这种非法强拆行为一定要制止。
      
       据说,前李副省长去了现场查看了一番,赶上拆迁队大白天往楼里扔砖头,往屋外泼屎尿。刘永胜从屋里走出来,大声斥责,被一顿乱棒打了回去。前李副省长对野蛮拆迁的行径十分不满。他去找县长、县委书记,不管用;找市长和市委书记,还是不管用;最后,他返回省城,找到他曾经提拔起来的那些干部,那些干部敷衍他,他不死心,反复去找。客气的,劝他宽心养老,别管世事民情;不客气的,直接让他吃闭门羹。
      
       我父亲说,那一段时间,前李副省长重新开起了他的小轿车,虽然没有再滑入村口的池塘,但他的情绪似乎比滑入池塘还要糟糕。有时候会喊我父亲过去喝酒,喝的是闷酒,一句话都不说。我父亲告诉我说,喝酒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但跟他喝酒,那个遭罪啊。高美霞找过他很多次,有一次扯着嗓子发了一顿脾气。
      
       我父亲出于一时义愤,借酒劲吐露了真言。他说,高美霞跟她表哥保持不明不白的关系已经很多年了,为此,高美霞的丈夫喝了农药自杀了。我父亲说,你帮他那个忙干什么!前李副省长说,这不是一码事。男女私情是男女私情,非法拆迁是非法拆迁,而且他没有想到的是,已经到了这般野蛮的地步。我父亲说,怎么不是一码事呢,这种你难道还要帮吗。
      
       前李副省长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没能阻止拆迁,他以前的环境不认他了。那一段时间他明显瘦了,裤裆上抱着的那个“西瓜”变成了“香瓜”。离开村里之前的那个晚上,他跟我父亲喝了最后一顿酒。我父亲后来告诉我说,大概七八两白酒下肚之后,前李副省长开始大着舌头说话了。他说,他这辈子最无力的两个时刻,都发生在自己的家乡,一个是眼看着能娶上自己的心上人了,却发现不该发现的事情,婚姻就棒打鸳鸯散了;一个是眼看着就能旧梦重圆,偏偏心上人的表哥出了事,由于没能帮上忙,两个人再次擦肩而过。前李副省长对我父亲说,高美霞答应等他把她表哥拆迁的事情处理妥当,两个人就结婚的。
      
       前李副省长还说,他想离开村里了。我父亲回应说,暂时离开也好,出去散散心。前李副省长说,离开后,他再也不回来了,让我父亲有空给他父母上上坟。我父亲有点吃惊,舍不得他离开,劝他,告诉他村里的百般好处,空气好,环境好,房子也好,那一田的蔬菜也好。如果他想找个老伴,他可以从中撮合,给个比高美霞还好的。前李副省长吟了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父亲向我转述时,已经记不住这句诗,只记得“曾经什么水,什么巫山,什么云”。我想,这样的悲情性格,可能是他一生的宿命,又会反过来影响他的一生。
      
       第二天天没亮,我父亲就起床了,比平时早了半个钟头。他想先把鸡喂了,再去为前李副省长送行。就在他喂鸡时,传来一阵发动机响,等我父亲从堂屋走出来,两束车灯已经照射在村外的马路上了。我母亲去前李副省长家,发现门没锁,窗没关,就好心地帮他把窗关上,把门锁上。我母亲说,万一他哪天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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