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安徽广德人。浙江大学接受高等教育,98年定居加拿大并继续深造。专业背景:工程热物理及化学工程(博士)。1988年以来,一直进行诗歌创作和研究,翻译西方多家诗作。人称,语音、语义传达最好的翻译家。如上简介,可以大致理解,一位工科背景的知识分子在诗歌创作上走着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并非偶然。阿九兄在诗歌创作中,最开始就显示了不俗的个性和过人才华,他开创了别具一格的诗学范本,在此尽微薄之学谈点看法。
一 语音、语义相互渗透、自觉调整的奥义书
据称,阿九兄能一口气背诵圣经《雅歌》全文。事实上,他感兴趣的多为生僻久远的,近乎遗失的文化,对罕见文字的研习(如希伯莱文、梵文等),对异域文化的迷恋(对中亚文明的兴趣等),同时对汉语言文字的研修之耐心和认真都是少见的,这些大概是他写作中缔造了不俗气质和内蕴的前提吧。在诗歌创作上,他似乎更注重诗歌中语感的功能,诸如气息的圆融程度、气韵呵成的整体性,以及与语义协调过程中,主体情感与词语所对应位置的调适性。我常寻思一个很基本的问题,那就是一首诗因何成为诗呢?我想,根本上是以它的外在形态决定,是外在节律和内在气息的特殊结合,方能实现诗歌的本质特征吧。那是自在自为之状的动态完形。这是与散文和小说成为区别的最重要的因素。
也许可以这么概括:对于诗与歌的结合与形成,阿九进行了极为有益的探索和准备。他的诗几乎都能吟咏颂唱出来,那么顺气畅怀而口舌留香余味连绵。这正如他一首诗《在月球过夜》所体现的:歌吟、想象、戏剧推进、智慧投射与情韵抚慰等等各方面交合成的纯粹、美好之景象啊。
唱一首唱旧的歌,在月球上过夜。
我抬起前额为它起头,
看一颗行星鼓足勇气孤独地照耀。
它不加区分地飞越每个峡谷和山头,
照亮这个我正坐在上面的夜晚。
那就是我的地球,一颗奋锐而善跑的行星,
当好战还是一种美德时,
我的族人就定居在那里。
它一生在迁徙中度过,
它记忆中最猛的仇人是石阶、云塔和城墙,
那里,它失去了最初的蔚蓝色。
事情的幕后坐着一个女子。
她刚停下脚步,安抚因行走而卷起的尘土。
由于这片刻的宁静,
宇宙之光迅速霜结在她的发梢上。
但她很快从月球消失,
而我也说不准,我是否真的见过她。
要么我只是与她分享过某个黄昏,
在月亮上提着一根竹竿放鸭——
那五百个喧闹的学童,
我和它们谈起过一个真正的夜晚。
2001-11
——在月球过夜
美国解构主义哲学家、耶鲁大学教授保尔·德·曼《阅读的寓言》上说过一句话:“当我们在语言里听到歌声,我们能从中找到存在的和谐与世界的美。”是的,只有语音是唯一引向诗歌纯粹之意的途径。我想,语音引向语言的发声学意义,从而完成语义的正统内核,完成诗的构造与人类的启示。阿九诗歌的语言是同一与异质的交合,是音韵翻转中的巧妙安排。其声有质,落点有序,圆满回应,是他诗歌中的重要特点。然而,通俗的叙事,简明的口语范式,陌生化语境贯穿始终,却终能实现高速反转路径中的逻辑循环,连接言语诉求中的缘起、中端与结果。总之他的诗歌实现了复杂叙事肌理中,自身的清晰和圆满。
但根本上,他的写作是以简单的形制,清廓明晰的主体内容取胜于阅读,从而导致快感重生。简单,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对于诗学的最基本概念,但这简单可不能简单理解,他说的简单大体是表达的干净清晰,逻辑的显明通达。细读他的诗,我们发现,他的诗貌似好读,疏朗顺口,可其中的层次结构非同一般,绝非单一层面的表现之简,而是渗入事物肌理内部的发现之深之透,是思想与心理气质的还原与释放,让人了悟一段隐秘,一个真相,让人获得真理的生态之美与逻辑的理趣。如此说来,还是跟他对于语音、语义的恰当调和关系较大吧。试读这首《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2005-5
——《穿越》
这首诗无论思想传达的言说结构,还是顺语势而来的内韵外律,都是不可分解的对立与统一。但这首读完可以认为是内容大过形式,但仔细照看,却是形式推衍了内容。
这首诗几乎无一繁词赘句,都是为推进真理巅峰和戏剧的高潮而铺演,实现了自身的圆说与表达的意外。两段一节的节奏,每一节都是在推进事物逻辑辨证的进程而演化。无论是内容还是语序,对空间的提升和时间的打开都极为有效: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多么干净的开头。接下来,便是逐层叙述事物间的遭际,言说其形态的对立与对和解的期望:敌对的书,夜里的撕咬和争吵,我的干预,隔以一张塑料纸……三年后的结局却大相奇异——经过撕咬打仗的两本书被一张塑料纸阻隔后,发现残余在彼此身体上的遗迹,由此而来的推想却是柔化真理的最有效手段,让诗显示了最凝滑的逻辑赋形.事情并未简单完结,最后,借用我的推理与想象增进了诗歌的趣味并确立了某种本质思想的明晰度: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此诗借用寓言的形态说明对立事物间的不可调和与难以渗透,任何“边境线”的“冒死亲近”都是虚妄的臆想。如此,以清晰的逻辑呈现戏剧化叙述结构,表达一个虚拟的故事,实为传达一个不可违逆的真理,却最终辅以对残存事物的假象,将诗歌带入诗性的根本范畴。我认为这是一首对普遍真理与个体存在关照交相呼应的好诗,是技术处理完好的经典之作。
此类关于存在个体的内在认识与发现之诗还有多个,如《琴语》《渡口》《李树》《雪》《再论月亮》《给一本书》《辅音风暴》《水边坐席》等。大多具有思辨色彩,有的带有一定的抒情性,显得纯净明丽。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2006-6-12
——《琴语》
——对于显性中心词:讨饭的瞎子和他专事要饭用的胡琴,其作用是为诗歌隐含的主体而用。琴语功能的显示,引来另一位主要人物,寡妇的出场。到此时,诗歌的绝对意义产生了,因为有了人与人的关系,有了心灵的感应,使诗歌拉开了向前延伸的通道,内在故事和意义也无限延展下去,一道门没有关闭便是诗歌最为绝妙的效果。前后比照,时间打开后,叙述平稳推进,人物对立而暗藏机关,寡妇之于瞎子该有多少难言的尴尬的心理对应?硬币的第二个声响说明了很多,拉响多层序曲:关于命运,关于心灵的苦难,关于爱……展开和控制无不透射出智性之美,情蕴之深。
二、超越经验束缚,抵达未来语境
本雅明说普鲁斯特创作的方式是属于智性的记忆(《启迪》本雅明文选P172 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 王斑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9月第一版),并总结说他的创作是超越经验的创作,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写作是将历史和经验带进普遍审美空间,并抵达未来语境而且能产生普适意味的尝试。
像本雅明描述波德莱尔:他摆脱了经验的束缚。波德莱尔的诗担负着一个使命,他发现了一个空旷地带并用自己的诗填补了它,他的作品不能像任何其他人的作品一样仅仅是属于历史的范畴,但他却愿意这样,而且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启迪》本雅明文选P175 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 王斑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9月第一版)。
我们谈及阿九的诗。他的写作是否恰是对经验的彻底叛离,并一步步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看到属于自己的空缺之所并占领脚跟?阿九为数不甚多却精品连连的诗作中,都是个个独立而圆融饱满的,都是极富个性气质的诗作。这点通过关于他的更深层次的认定,即对他创作主旨的概括来理解:他的诗是对自由意志的追求和对自然心灵的渴望。这能不是对经验的摆脱和对自由的突围吗?也许我无法做到更准确的阐明,只能通过以下的言说与大家沟通一二。
1、创作源路——背景写作的浅探
我们读阿九的诗,是容易发现他的诗中有明显的对历史人文主义的当下解构和诗性记忆,或对当下生存困惑之于时间与空间交错中的多维置放,表现了他作为自然主义者的心灵回归?这里我强行命名阿九自然主义是依据他的平和、简单而善良的秉性而言,他书写的平易气质而言。但说他是自由主义,也许更贴切?他骨子里应该有更多的自我觉醒与民主意识,这通过他的一些关于权益问题的积极言论中可领略一二。
具体从创作背景和源路来讲,他的写作大都有个叙述背景,或是对时间穿越过程中的自觉超离,或是对历史文化的呼应和对话,是对应广泛时间语境中的创作——连通了存在与虚无,过去和未来,实现共时性的言语效能,是让人在阅读上得到呼吸畅通的作用吧。因为读阿九的诗歌的确有那种感觉:永远不会被此时此境所限定,即便是几千年前的人文背景,对应的也是当代人格与心理结构中的气血呼吸与精神回响。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他著名的著作《书写与差异》中说:“一个作家写东西,或者更精确些说,写成某个作品,由于“作品以现在时出现的永不可能性,是作品以某种绝对的同时性或即时性被概述的永不可能性”。所以,主体意识的当下在场为上,而以书写为替代的在场之记录则是下品。( 德里达:《书写与差异》,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2页、第22页)。这些大概也只能部分解释阿九的写作实质吧,他不会为现时与即兴的灵感和表象圈定,他的写作是超越性的。
2、泛主题跨越
关于阿九诗歌题材的选取,自有一些玄奥意味。我们看到,他的诗有不少是选自上古传说,异族情趣和个人成长史以及家乡故土的记忆和推想等。但无论取材自现实还是过去,他都遵循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基于对人类生存的沿脉追寻,对事物本质的探求,在展现故事背景的合理性与否或虚构意义的前提下,展开意识与潜意识描述的可能。如《明歌》《尚书》《颖河故事》《射手》《良历》《国母本纪》这类诗歌借用基督教文化特点比如《明歌》,剩下的多是借助上古华夏文化故事言说人类演变中的原初的心理气质和结构特征。朴素的进入,语调中常常不失调侃的智慧,最后是平缓收拢端口,扎实言说的结局。不致使言辞的意外无处可归。如:
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
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 赫拉克利特
尧到了牙齿退休的年龄,
就想辞去一切职务,把国家交给许由。
但那个青年却匪夷所思地转身就走,
到颍河岸边亲自耕种,建造茅庐。
尧涉过同一条河水再来,请他出山的时候,
他已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的一垄桑树。
尧那政治正确的河北口音让他特别恶心,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河边冲洗耳朵。
颍河正好流过许由耳鬓的时候,
牧童巢父刚到河上,饮他心爱的小牛。
“不息的小河,你为何只照顾他的清誉,
却弄脏了我的小牛的嘴巴?
既然你也深爱这不醒的旷野,
何不停留一夜,与我交换意见和叹息?”
他拉着渴得要死的小牛,走到河的上游,
而将裤脚滴水的许由交给清风照料。
2001-1
——《颍河故事》
——结构精巧自不必多说,此诗用调侃语气,确实极尽演绎和推想之能事,情景连续的转换中,铆接得多么机智巧妙。读完最后一节:他拉着渴得要死的小牛,走到河的上游,/而将裤脚滴水的许由交给清风照料。这又将说书般圆满收场之传统用之至妙了,可是却是标准的诗趣完成,“将许由交给清风照料”,已将场景打开,不在此时,不在彼境,也未必陷入所谓的天上人间,在自然中,旷达清明世界里。而人物的天然刚直之性情刻画得形神毕见,整体气息干净洒脱,自在圆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