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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與解夢

发布: 2014-5-15 13:45 | 作者: 顔忠賢



        解夢。零。
        她跟我說,我心裡的感覺,那老闆娘就是來託夢的你姑婆。
        那晚夢到你在那山上的日本老房子,她說,我上山找你,你留著長髮,及肩、中分、烏溜滑順。應門的是一位豐腴肥滿的穿和服的老闆娘,我說是來找顏先生,她便用一種聞到騷味兒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塗著豔紅色脣膏的厚脣微噘著說:沒這人,便要甩上門,你就從裡面出了聲說:讓她進來,那是我的老朋友,她這才推開個縫讓我進去,裡面陳設非常居家,連一點日本味都搆不上邊,甚至地板都是拋光地磚,你就坐在吧檯旁的椅凳上,唯一支撐椅子的木桿細得令人不安,細看,它是三支似藤蔓般扭曲的木條,由下往上貪婪的盤踞至椅面成一張巨大的木網,像一張落後部族裡巫師座椅,藤枝上全是大大小小凸起的樹瘤、枝癤,你卻全然不在乎,仍舊舒適的倚坐著,你腳上套著鮮紅色露趾拖鞋,鬆鬆的拎在腳尖,小腿交叉纏繞在長滿肉瘤的木桿子上,老闆娘妖嬈的走向你。似乎就是她應門前的姿勢,我默默的走到你旁邊,揀了張整棵檜木橫鋸成兩節的板凳坐下,這才發現你除了上身那件墨黑紗的寬袖短罩袍之外,下半身是全裸的,肉就這樣被那些扎人藤枝緊箍著,甚至擠壓至把樹網填滿了,像菠蘿麵包上的圖樣,老闆娘雙手撫弄著你,在身上不斷游移,隔著烏黑紗上衣一路往下,我慌張的看你,你卻一派閒適,拿著手機,繼續看著,但是看也沒看我一眼,對老闆娘的動作好似全然沒感覺,老闆娘也不在乎,依舊捧著你的臉吻著、舔著、咬著,像隻餓極的狼忍住不讓獵物太快吃下肚,反而極其溫柔不捨的舐著,在你的頰上和耳畔留下一行行濕溽黏稠的痕跡,她雙手向下握去,你沒有勃起,像攤軟乎的嫩肉,她用近乎沒有掌紋的厚掌暖搓著,沒等它硬便急切的塞進自己裡面,低低的發出滿足的嘆息,而你還是面無表情,既不看我也不看她,兩眼緊盯著螢幕,她開始激烈的晃動,膝蓋跪在那椅子上,被粗糙枝節蹭得快出血,紅色凹陷的肉像被樹枝狠抓過的印記,咖啡色的波浪捲髮因為過大的搖擺,紛紛從後腦勺上的鯊魚夾縫隙散落,我嚇得不敢抬頭,想努力轉開視線,卻又被眼前的景象迷住,尤其是那雙被磨到快滲血的膝蓋,好美,當我再將視線看回老闆娘時,發現,她也正狐媚的睨視著我,伸手對我說快,一起來。
        她很難過地對充滿疑惑的我說,或許我完全是錯的,我對她的描述,我對她的想像,我對她的回憶,所有的我以為我和她在一起的狀態都完全是錯的。
        因為我們只是在某種隱隱約約的潛意識狀態裡相通。所以,或許我們從來沒有在真實中相遇,只是一直在想像中的旅社裡甚至只是在夢中相見,最後,我們以為的要從夢中回來真實,卻也只是走入了夢的另一層而還沒有回來,更久之後的找尋與迷路之後,也不知道怎麼走出夢或離開那種狀態,或許始終想等待夢的更後面的什麼,但是等太久了以後才會明白或許夢就是夢,本來就沒有夢的更後面的什麼,一如我們的在一起是一種夢的狀態,沒有真實也沒有夢以外的世界。
        但是始終太不安的她卻仍然不斷地設下種種關卡種種守護靈來保護她自己和我,使我們始終只是在說話或是只是在做愛,即使每個旅館每個房間都不斷地切換,但是卻也只能不斷地重複這些事。一如跳針的唱盤的始終無法前進或後退,一如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彷彿只是那種種記不清楚的過去太久的往事或甚至是前一世的業報喚回的失事。但是,或許那其實是同一種狀態的一如︽一千零一夜︾裡的天亮前始終一再說起故事的華麗奇幻但是又無法逃離的困難。
        她老是會用這種更不安狀態的切換來使我開始懷疑起,她,到底存不存在,我們去過的或吃過的或做愛過的種種地方到底存不存在,在京都等待太久的我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了,因為在這旅行中始終在找的仍然還沒找到,因為那些地方可能不在了,或甚至從來沒出現過。
        那種完全逆轉的可能,去找尋或去拼拼湊湊地拼圖,拼馬賽克拼出所有的暗示,她有神通,所以會發現並在意這些暗示,但是,沒有神通的我還是沒有發現。只能等待,有時會忽略暗示,因為要想找到的念頭太強,所以反而忽略了一路細微而歧異的提示。
        因為她其實不存在。
        因此所有的更深入的關於她或關於京都的找尋,都必然是枉然的,因為,所有種種更深入內在的找尋,就只能等待,那不是種選擇。
        用那種追凶者到最後反而變成就是凶手,捉妖師最後反而變成就是妖怪的必然意外與離奇,來等待。
        她說,在幫你解夢的最後那幾天,我自己也老是又進入了我夢中那幾個漏水的建築中在京都山邊的那座老旅館,其實在那老旅館旁的小徑是通往森林的密道,以迂迴的方式讓從老旅館方向過去的人得以進入嵐山更裡頭的祕密森林,對我而言,那裡是那麼古怪地熟悉,彷彿是以一種前世就灌注的方式而深深烙印在我腦袋中的路線,就像我就已然是住在那深深的密林裡的那種感覺,然而,一路上仍然充滿了某種令人好奇的出奇,那意外進入的祕密森林更深處的山谷兩側死寂得像極了傳說中有魔法駐守的古代森林。
        但是,有另一種更奇怪的心情的轉折在這死寂的狀態終於發生,一如我多年來的等待,那是一種我選擇的終點,因為,那就是我預備要飛行的山谷下方,我在那裡遇見了更多更奇異而謎樣的飛行怪精靈,牠們都有個別特色的羽翼和飛翔的狀態,種種完美的一如鳳凰般展張翅膀的弧度與比例,但是有一種比麻雀大一點,比貓頭鷹小一點,牠們深黑色而看不見頭的捲曲身軀竟有著長出的長弧翅膀是絢麗地透明,一振翼飛行起來就如此優雅但路徑卻又有點像是昆蟲般的輕盈迷幻,使我注視著牠那翅膀的太極度地一如幻覺的迷幻,卻竟然開始害怕猶豫……
        因為,那時候的我有種預感,因為牠們是為我們而出現的,那狀態是為我們而發生的,那兩隻我跟你在那夢裡所遇到的謎樣的飛行怪精靈,一隻將要靠你的衣領像拎起你離地,剩下這隻是像螢火蟲的亮光身體,我知道只要牠靠近我的衣領,我就可以飛翔,但那種拎起來的離地的引導並不是真的會讓我們飛翔,而像是一種起步,牠開了頭,而後面就要看我們自己如何啟動自己而持續在起飛後滑行而進入疾飛……牠們的出現,對我而言是種暗示,是種你準備好就看你了的最後暗示,但我卻怎麼也不知道怎麼飛,我回歸不到某個對的感覺可以適合飛行。
        因此,完全無感的我就在最後的夢裡拒絕了,我沒有否定不受限制的舉動,沒有感覺的我還是否定了。後來,你很不忍心,但是,你已然起飛了,而且所有的狀態已然完成了,甚至,另一種更未知而更殘酷的風暴來了,你如果不飛走,就將要非常悲慘地墜落,那是某種我在解夢前就隱隱約約感覺到的結局,即使你充滿了依依不捨的餘緒。
        她說,在夢中,你最後還是落淚了地飛走了。
        開天眼。解夢。一
        在京都的那個拔釘地藏的老廟前,那長相太清削瘦的老法師比著劍指,在我那麼小的臉上用一種我完全不了解的古怪手勢比畫了很久變幻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詞,眼神死寂般地死盯著我,讓我有種更強烈的激動與好奇,雖然我仍以為那是某種那時代的彷彿最玄奧又最自然而然的保佑,一點也不知道害怕,甚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看到那老法師臉色沉重而肅穆專注地用劍指在空中畫符,對著他的神壇沉沉作揖之後,回頭注視著我的雙眼,盯住我有點恍神而好奇的天真眼神,然後就重重地在我的印堂點了一下,那時候,我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天我被封印了,被這個老法師蓋了魂,蓋住了我太激烈發光的天靈蓋,或說就是封住了我的陰陽眼,一如他走進我的夢中來保護我,保護太小的我在這很模糊暗黑的危險地帶不要太早曝光,他並沒有解釋,不蓋的話我後來長大之中會出更大差錯,為了不要讓自己暴衝而出事,或讓自己神通召喚來更多糾纏,但是那法師是那麼地小心翼翼,他沒講出來,這種蓋魂是那麼地充滿風險,因為如果作法中岔了神而蓋壞了那麼那個人就將會完全地變傻,廢了,但是,或許那法師也始終沒有交代得那麼清楚,他對我微笑地說:「這樣就可以!」那種充滿慰藉的眼神我到了多年後的現在都仍然還記得那麼清楚。
        那天帶我去的外婆在我們家族就像你的姑婆,她對我說,那是她拜託那老法師把本來開天眼的我封起來,這樣對很難養的我比較好,但是,我仍然對這件古怪的事充滿了夢如何被解夢般的猜測,因為我的另一種懷疑,相對於他們所想的或許剛好完全顛倒,或許,我本來的難養只是天真的混沌未泯,那老法師反而是在那玄奧的法事中不小心幫我開了天眼,或是更離奇地意外發生了,他在封印了我某種令人不安的神通的同時卻又不小心同時開了另一種神通,因為,後來的我老是覺得我出了一些我也無法描述的差錯及其更紛歧的副作用,但是,我內心彷彿仍然感覺到某種躁動未曾停歇而沉寂,因為那種神通即使潛伏了也不可能完全或永遠被封印的,在太多後來更離奇地重新回來而發作中,我才比較明白發生了什麼,因為即使小時候被封住了,後來的神通可能隨時間改變而突圍而找到出路。一如夢是不可能解不出來,只是那時候我的腦袋還沒發育好,或神通還沒有找尋到對的狀態出現,但是多年來的等待也讓我明白,開天眼或封天眼都並不靠別人或自己的神通來完成或突破那種狀態,那都是天意。
        那像是腦中的破碎混亂的天真團塊期待的覺醒可以再加快點,像是在等待什麼的飢渴不知為何地越來越深,那是一種鬱悶太久之後所引發更大的召喚,像攔壩了的大河那種風雨水位暴增的巨大洩洪,像更龐然的可怕垃圾掩埋場所掩埋太久的沼氣廢氣變幻成了妖氣般地咄咄逼人。
        然而,在那老家族的時光逐漸地發光或暗淡裡,在種種充滿懷疑的追憶似水年華之中,到底是外婆或老法師或什麼更大的天意刻意把小時候我的神通切斷了,對那時候的我而言,都不免是太過離奇了。
        因為我小時候就是神童,有太多奇幻的神通,除了可以過目不忘,可以和所有的動物說話,可以看懂好幾種從來沒學過的外國文字,可以看到所有來找我的神妖仙鬼魑魅魍魎之外,甚至,即使被蓋魂而忘了大多的神通,但是我到現在還記得幾乎三歲時所有的事情。
        一如我始終記得那一次在外婆家出的事,所有的記憶的細節都還很清晰,那是在焚燒後悶菸草的薰間,那間古老菸房的後頭,那老房間一向很陰霾而古怪得彷彿有靈驗的過世祖先在看守,那一回卻竟然還是發生了,我覺得那是祖靈對我的教誨或戲弄,因為就在走上老木頭樓梯的樓梯間是空的,外婆不小心地撞倒了一個圓杯狀的菸灰缸而掉落,竟然就砸到剛在木梯往上走的我的腦前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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