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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一如瞳孔……那是一種顯微鏡放大調焦到近乎停格的凝視狀態,在我們待在這裡太久之後出現的某種接近完全停頓的緩慢中。
        我在小庭院的古怪弧形繁複一如雕出不明獸身的桃木椅身上抽菸,和她一起凝視著天空逐漸地沉湎於夜色地暗淡下去,像一種舞臺詭魅打光成極炫目又極精密到每一秒天色變幻都像在炫技表演的小劇場現場。
        那是我們從又髒亂又斑駁的老城老街走出來所住進的那一個太新太時髦的設計旅館,待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感覺到這種新還是窩心的,尤其從迷路在旅館旁又髒又舊的古城區太久之後走進來,更可以深刻地有這時代才講究得到的很多細節,種種悉心打理出奢侈細膩到令人驚嘆的細節,昂貴的花崗石地輕輕敲出高跟鞋一如鼓鳴的餘音繚繞,玄關的冷紫光暈是某種奇特角度所折射成昏暗剪影的投影,清冽薄涼空氣中的某種溫度濕度都恰到好處舒坦得不冷不熱,check in櫃檯裡的女人臉龐上很認真描畫到很細的眼妝和眉影,大廳走動的人們穿著質地剪裁講究的西裝洋裝那種奇怪的流動感的奢華,連所有風格化地團簇雛菊丁香紫玫瑰團花插花端景都被小心照顧打理得如此繽紛過人地美麗著。
        她有一回問我,為什麼我們老是要去住那種很昂貴的設計旅館,設計得好像在太空船或是在一個幻覺裡的講究的新派旅館,你不覺得這樣子太做作了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只跟她說,或許,這種做作也就只是一種補償,在我過去住過了太多爛旅館又髒又醜的旅館之後,一如這個城老了的某些廢棄而腐臭般地方的這麼髒又這麼醜。但是,或許這也不過是某種自欺的虛榮,我只是想依賴這種虛榮來逃離自己始終又髒又醜的身世,或許也可能是我的一種太虛榮到近乎虛無的遊戲……只是想要忘記我們正在這個越來越腐臭的老城裡。
        我心中想了更多,但是我並沒有說……這種虛榮的狀態或許也只是一種刻意的失重狀態,一種連根拔起的無家無城無國的虛無,一種抵抗切換並植入夢境般的補償。
        後來,我們進了房間,一如旅館大廳,那房間竟然也有一個彷彿一直看著床頭的眼睛形狀的天花板,而且那種圓形凹陷越看越感覺像瞳孔,甚至瞳孔的部位懸下來一個血紅色的半透明美術燈,珠串的玻璃圓弧有種珠簾狀老派美術燈混亂光暈的又美又怪,但是始終有種極度迷離的華麗感,難以明說地聚光又散光,漫散而恍惚。
        她在那瞳孔般的床頭對我同樣緩慢地說到她小時候的某些迷離的故事:「我的方向感很差,速度感也很差,甚至常常看不到移動太快的東西,從小就完全沒法子騎車或開車,連過馬路都有問題,或是還有很多惡習近乎某種強迫症般的傾向,心情不好或太不安的狀態就會發作或更惡化,一如我就一直想要關窗戶,即使知道窗戶已然關好了,但還是想要再去把它打開然後再關一次,一如我就是一直想掃地,一直想把房間再弄得更乾淨點,其實已經很乾淨了,可是我還是一直想掃地。」
        她說,但是我很會想一些人生裡很難的事,很會問別人問題,所以好像也覺得自己很會或很容易可以因此找到答案,但是過了很久的我才發現或許這才是我人生的真正問題,打坐更久以後,那個始終在回答我人生問題的上師後來就不跟我說話了,只是過來叫我回去自己慢慢想。
        有時候老覺得心裡好害怕,但是那上師會安慰我,甚至,只用很平靜的聲音告訴我,你不用害怕,其實每個人都在害怕一些東西,有人害怕水果,可是有人害怕莫札特的音樂,有人就是很害怕孤單……可能是他在吃水果那天狗死了或媽媽跳樓了,可能是小時候她被車撞斷腿或被哥哥非禮的時候遠方有莫札特音樂的聲音,甚至是她孤單的時候瞳孔老是會看到某些幻象某些人影或某些壞東西。或許,所有的害怕都有背後發生過的什麼,你不是應該害怕,而是應該找出背後的什麼。
        我聽到上師跟我這樣說的時候,背脊發涼,全身一直發抖。
        因為我始終沒有找到我害怕的背後是什麼……使得我一生中每次覺得我要變好的時候,那個黑暗的什麼就會出現,而且把我往下拉沉。
        這種狀態使我一直很暴躁。
        上師說,在打坐時他有感覺到一個很憔悴的穿老軍裝的日本人始終站在我旁邊,但是內心是善意而溫暖地想念我的。這使我想起小時候的一件遺忘了很久的往事。我想到我以前在日本的時候去京都參觀過一個古老的地方,那是一個二次大戰時代老軍事基地所留下來的一些古蹟,那時代的老軍營裡的士兵宿舍和訓練場最底層有一條地道,通往一個黝黑的祕門,底部有一個石洞穴教堂般的祕密房間,最後一面很大的牆上面有一幅日本軍人像神祇地變成神話般的畫。她跟我說,我感興趣的不是日本軍人,而是那些軍人背後滄桑的什麼,他們一定也是人家的父親或是人家的情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家族或是他們自己的子女,他們也會有痛苦、快樂、悲傷、祕密……種種人的背後滄桑的動人。
        那一回打坐了很久以後,入定在黑暗的房間裡,我嚇壞了,因為突然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講了的一句日文,「你可以跟這個上師找……找到你要的。」
        那個上師在我打坐時的身邊,也一直打嗝打了五六十次還感應到停不下來,他說,或許,那個日本士兵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她老是說,我太害怕而且那時候的我也太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而且,她的滄桑太多,為了找到內心真的想要的東西,她甚至有時候就反而一直在丟掉東西,老是想把家裡的所有東西都丟光,都清理光,一陣子丟掉太多太多過去的衣服,甚至丟掉情人。
        那時候天快亮了,她說,但是我並沒有好轉,只是變得越來越瘦,變得完全不想吃東西,而且睡得越來越不好。一如幾個月之前結束這幾年的愛情,現在想起來都空了,就像上輩子的事,甚至只像一個別人的故事,或是就剩下故事,那種懸而未決但懸空的故事,某種後來的我就也不太在乎的故事,這些故事一個來一個又走了。
        不知為何,這個旅館房間在天快亮時出現了某種怪聲,一如低沉機器晃動或不明蟲鳴顫抖……地若隱若現,也老讓我想起自己更多過去種種從在乎到不在乎的懸空故事。
        但是始終聽不清楚是什麼聲音的我為了讓她可以分心就只說了一個前一晚作的夢,在夢中,所有的狀態都那麼地混亂,我被找去跟一群人聽命令做一些動作用以發出一些古怪的不明聲響,為了某種不明任務,但是,在夢中的我還是一直找不到路,而且也過度緊張到不知如何是好,我被囑咐過不論怎麼緊張也始終不能露出那種擔心,因為,那是一種出祕密任務般的狀態,還要在一個陌生的老日本房間裡頭找出某個像古鐘那種老時代罕見計時器的古物,而且要在找到後確定一個緊急閥口的機芯最深處隱藏按鍵小心翼翼地按住,因為近乎死寂地寧靜,所以所有的怪聲都太逼近而惱人,我好像擔心做錯了動作心裡非常地著急,一直在想之前被囑咐是怎麼拆解,然後再趕快調整自己的拆解程序,雖然我老是在想那個過程一點都不合理,但我還是只好照做,所以就更為不安的小心而緊張。
        我跟她說,我甚至還在夢中跟她一起出任務,我在拆解時還跟她在一直解釋了很多我小時候家裡的事可是她始終聽不清楚,甚至也不在乎。一如我跟她說從小我就是家裡唯一個男的,但她好像一直覺得我是女的,一如我說我們就會一直困在那裡,雖然我們像是很好過但是已然變不好了,一如我們過去好像一起去過那裡也困在那裡過,一如我們在夢中的那個城市被困住了而一直出不來但我沒有不開心,可是她卻很不開心,一如我彷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個日本古廟及其廟前很老的廣場和參道最末端,所長出了一座既古老又龐大的鳥居,但她卻只看到古廟的另一端某棟華麗的老派巴洛克建築及其大門口屋檐上鑲嵌上的另一種更龐大的怪計時器械。
        在瞳孔底下的後來,我就陷入一種恍神,本來只是想更單純一點但卻更擔心的是不小心又會受傷,一如一種做瑜伽充滿汗流浹背的暗示地如何在某種崩潰邊緣停留更久呼吸更穩,姿勢更放鬆才更有法子找到力量,但是,我沒放到也沒找到,只是繼續恍神。
        或許,面對她,我是一個需要很多幻覺的人,但是,幻覺需要力量,我缺乏某種更深沉的天真來支撐這種力量的發生,折騰的夢境有時候會摺疊出這種輪廓的可能,但是太脆弱,我太晚發現了,也太想留住但心裡知道是留不住的,夢的邊界其實不是邊界,是一種潰敗的先兆,潰爛,潰不成軍的潰瘍感,從肉身的病態進入腦子的渙散,那甚至到後來已然不是幻覺,是太真實的逼供,太不可能心安的撤離,天啊!沒有死在現場更慘,因為倖存者會有罪惡感,而且會不斷地蔓延而放大,後來就更進一步地進化,用一種古怪的類似退化的狀態才活得下來,忘記了或迷糊了,或就是整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壞軌或當機,甚至,就是得了老人痴呆症般地變傻了。不然,早就死了。
        關於她和那些我們過去的日子,對我而言,或許就像那《神鬼認證》之類的那種電影裡那一個一直被做藥物激化人體潛力實驗但後來出事而開始意識不清的祕密情報員的困擾,他太犀利而近乎無敵地驍勇善戰那般強大,但是,後來出事了,他要很痛苦地戒藥才活得下去,戒藥會有後遺症,但他在恍神裡不確定自己是在戒藥還是在用藥中發生的幻覺。我就一如他一直在想辦法讓自己忘記或離開或完全地消失,但是,沒辦法,時間越拉越長,所有人甚至到後來連他自己都已失去了耐心,最後快支撐不了的那時候,他被帶回實驗室,全身是他也不記得的傷痕累累,而且鎖入了一個暗黑的極小房間,他始終在多年以後還是會一直回到那個時候,就在殘酷的逼供審問之間,他還問那些拷問他的人們,這是一個測試嗎?如果通過,我可以留下來嗎?其實整個過程,我就一如他是在一種意識不清的不斷恍神的狀態裡,唯一的鏽蝕燈泡照出的光暈始終亂晃,冷冰冰地下密室的灰暗牆垣彷彿越來越逼近緊縮,他快失去意識的那剎那,有人打他耳光或搖晃他的頭顱讓他不要沉睡昏迷下去,而且所有的越來越失控到近乎刑求的現場,死白的強光直射他太多處瘀青傷疤而太多腫起得近乎變形的臉龐上那唯一還有一點點眼神的瞳孔,但是更後來更恍惚的他所記得的畫面裡只有一個尖銳刺耳逼問的低音。
        因為和她在一起這幾年的我一直有一種感覺一如有人不斷反覆地問他就像在問我: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你是哪個地方出生的?你多久以前開始記不得的?
        甚至……反覆地問我:你還記得你自己的什麼?
        但是,醒了之後還在撱藕之中的我們,好像仍然只能一直看著床頭的正上方,瞳孔的部位懸下來的那一個紅色的半透明美術燈,珠串的玻璃圓弧燈有個破洞般的球狀的圓盤托住環繞在燈的弧形邊緣,仍然顯得那麼繁複華麗地空幻。一大早醒來還沒完全回神時的我們就只一直發呆地張望著天花板這個眼睛形狀的部位,這個瞳孔形狀的燈,就像是被一個巨人窺視著,或是我們在窺視那個看不到更後頭更龐大的身體和臉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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