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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我曾經夢到過一個很講究的木製日本老房子的夢,裡頭有個管家跟他的一個老婆婆主人,那個管家是一個非常世故而謹慎的中年男人,穿著很整齊乾淨的西裝外套白襯衫,在和室裡用最細膩的生活細節服侍著那個病重的老婆婆。可是過了幾天,我又夢到同一個依然講究的日本老房子,但是,病重老婆婆的病床旁,那個管家變成是一個髒兮兮的流浪漢般的長工,全身衣服都破爛到近乎發臭,長滿亂髮的臉上還長膿瘡到有點變形,我在那木製紙門口一直覺得他對那老和室和老婆婆都充滿恨意到彷彿隨時會發作而燒掉那房子。這種變化我有點擔心,但是卻也沒那麼擔心,不知為何,我心裡清楚感覺到,那個老婆婆是你姑婆,而那個管家就是你。我彷彿感覺得到,這個夢其實是一種更潛意識的投射及其折射,有點像你常常在回憶你的童年中提及的那原來是正派的父親和反派的你,可是到另一個夢境,又變成正派的你和反派的父親。
        可是這個夢可能就在另一個夢的隔壁房間而已,既反派又正派,既隱藏又不隱藏,有時我對我夢見的你的過去彷彿越進入就越來越不清楚。」
        「但是我卻彷彿越來越明白你在講什麼了。」
        「其實,我卻越來越不明白我在講什麼了。」
        「你的夢往往穿透了我的盲點,藉由祕徑找到我的潛意識,夢裡的我期待變成一種反派,一個更深的防衛機制,是一個自己就是病毒的防毒軟體,那是夢神的神通。」
        「我或許不是你想像的夢神,你只是在找一個夢中的替身,一個特技演員來演你過去所不敢進入的一如夢或電影裡那極限運動式的極限。」
        或許我沒跟她說,或許在現實中我太怕變成反派,所以我跟她說過的所有老家族故事才會那麼地吞吞吐吐,在裡頭更扭曲或要花上更長的時間來隱藏自己,隱藏到後來都像在夢裡頭,一如夢的隱喻那麼地錯亂地眾說紛紜,才能躲在裡頭造反。但是,更久以後,所描述的家族故事的真正複雜並不是我原來想的,因為,接近回憶中的家族故事的現實並不只是一個已被說出來的既成故事,反而病變了,長出病毒,繁殖出怪物般變種的變形。像夢跟電影般地長出潛伏的歧出線索,甚至長出不斷而不同版本的前傳外傳來改變結尾,故事被理解的正派反派都變混亂了,所有的正派越來越虛弱而遲鈍,反派卻反而越來越值得同情和敬佩,甚至,只要這個故事依例病變了,正派遲早會變反派。甚至,時間也不是從小到大到老地線性的,老家人好幾代跳來跳去的前後關係其實也模糊不清了,反而比較像某種鬧劇般的謎團。不是很清楚地翻案了某種老家族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想像歷經了清朝到日據到民國歷代的老故事版本,甚至,所有的老身世彷彿出現了更怪異的歧出,自相矛盾又自相殘殺,糾纏不清地快轉又慢轉,迴旋封鎖入類似同一個旅館的很多個房間的同時出現,甚至像在迷宮的巢穴裡同時演出很多種太實驗性的小劇場,所有家族的人全部都變成是演壞了的演員,劇本也不斷地改寫甚至重寫,原來在描述的八卦山下的那一個老家,長壽街裡面的一個老房子,我的百年來的家族故事中的祖父姑婆父母兄弟子女,可是切換到另一個場景,就變成一部日本偶像劇或一部HBO影集或一部好萊塢電影般的更古怪又更煽情的歪歪斜斜亮相,太子龍變成互相謀財害命的命案,長壽街變成殺人現場的推理劇版本的《基度山恩仇記》,或是祖父變成一個瘋狂的科學家不斷地做奇怪生化研究,把全家族子孫都實驗成吸血鬼或變種超人的追求不朽失敗的落魄而變成是一個科幻小說的幻起幻滅,然後類似這樣地不斷的自我凹陷又自我膨脹然後完全亂掉的被追殺的過程,就像一個被誤解的民間故事或教養寓言,之後,就更混亂了,變成是老家族以訛傳訛的謠言或耳語,太迷信廟裡求來籤詩或流年上影射的諸事大吉或不吉的命運多舛,甚至,就只變成像是一個線上遊戲角色設定的攻略本,還沒有破關戰鬥的出現或消失。或許,已然過去太久的老家族故事在這些夢裡始終還沒開始。
        或許,她說的一個個的夢也是如此的等待更充滿隱喻的解夢。或許,那一個個我們一起去過的旅館,其實也可以更滿懷混亂奇想地去找尋裡頭充滿病變可能的病理學。
        一如我們一開始老以為那只是一個可以去check in之後打尖過夜臨時落腳的那種旅館,但是,後來往往會發現每一個旅館房間都可能是一個更病態的入口,其實都是通往另外一個地方的密道,或許是可以從那入口進到每一個別的房間或每一層別的樓層,只要進入的密碼按對了,咒語念通了,那房間跟旁邊的房間之間就不是一道厚重的石牆,可能就只是一道倒映月光的和室紙門,一塊魔術師舞臺上的分屍箱前布幕,一種甚至開一個門不是走到另一個空間而是走到另一個時間,多年前還是小孩的我和多年後變成解夢巫婆的她就在走過一個門之後就走進另一個更歪歪斜斜的超現實,所有的病態的變異狀態都可能就在旁邊。一如,旅館就是一種鬼地方,住進去打開一個門,才發現自己很久以前來過,或是很久以前就住過那裡,而且還竟然就困在裡面沒有出來,或許我心中的那種最動人的旅館就是這樣,一如鬼屋或聊齋屋般地每個房間都有一個惡鬼,就算勉強最後出來,人也已經變得很老。或是變成了另一種狀態。在這種旅館裡,打開了一個門就會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或許那根本不是魔法,而是一種更複雜的蟲洞。但是,這個旅館卻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一個充滿破洞的故事或是一個更歪歪斜斜的家族史。或許,那個時代的人,百年來那些老家族的人都變了,在這個老旅館裡,真正的可怕或可笑……不是我變成一個被流放的孽子,而是那些祖先的故事都只變成是我的幻術中的傀儡戲。
        一如在幻術可能切換的時差裡,每一個旅館都變成我的夢,每一個夢都是一回深刻的靈魂出竅,我或許沒有變成長生不老又法術高明的陰陽師,而只流落成長不大的老是故障的小叮噹,從簡陋的那任意門出入夢一如出入所有的蟲洞般的房間,或許旅館的本質就是一種夢,技術面和意識面都是那麼迷幻而混亂的夢。
        或許,回到我帶著她去很多奇怪的旅館的奧德賽,事實上每次她講的那個小時候故事或是我講的小時候故事,都像一種反派發生的可能,我們一起看的一部恐怖電影,我們去過那旅館外面的老城那一帶吃的那一種噁心的小吃或是拜了那一個陰廟,都是這種反派的暗示,因為那些我們後來一起去的地方都跟原來我在講我老家的故事或是她老家的故事有關,可是那裡頭的更內在關係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
        一如我和她的一個個夢中反諷的種種,或許在剛開始的時候,我會以為自己的過去是一個偉大家族在偉大時代的故事的自詡,但是,後來家敗了產破了,留下的只是所有的遺族變成更花果飄零的那種孽子們的悔恨。從我那日本時代當小學校長一生憂國憂民的祖父後來受牽連而變成了囚犯病死,我姑婆是個千金小姐飽讀詩書但到後來變成巫婆害人,我爸爸變成一個大生意人,做了很多很大的生意到後來敗家之後變成一個流浪漢流亡,所有的後代子孫一如我都逃離老家的這故事可能是完全走樣而顛倒了。
        因為這以訛傳訛般的家族史,對我的病態而言,往往後來只會變成是一個所有老家族的人都不斷變成是反派想追殺我的線上遊戲。
        她跟我說,養變形蟲在燒杯裡,或養黴菌在麵包上,都很好看也很好養。因為,牠們都熱愛陰暗和潮濕,一如你。她說,其實我最喜歡養變形蟲,餵牠吃肝長得最肥美,吃各種動物的肝臟都長得很快。就這樣,吃的都是最噁心最惡毒的內臟,但是卻能變形成極美的怪物。而且,更詭異的是,變形蟲截肢會長出另外的身體,身長出腳,腳長出另一個部分的身,種種更大的而且是無性繁殖的肉身所分裂出來的極恐怖而華麗。我跟她說,我覺得我們好像在一種結界裡的同門煉金術士一起骭哩啪啦地劈開一種時差裡的邪門時光。但是,潮濕如養黴菌,藉著陰暗和溶解來長成某種蔓延的菌體但是卻又練就體術兼幻術般地浸透進入空中與地底的無名角落,我們也不明白為何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發光卻又暗淡的房間,一段又一段的旅行,時間那麼短促緊湊的摺疊又折騰,但是一禮拜就好像一輩子地過濾地過,潮解過,進入又出來過,恍如隔世地恍惚過。像被溫泉魚咬腳底皮屑深深淺淺地深刻,又哭又笑般那麼深而癢,難過又舒服,或是我們也不曉得為何這麼怪異的療癒。打開了那麼多層,像高架橋體交流道數層般那麼多曲道升起落下彎路歧出,老河畔的老夜巿底線,下午的誤入空街,所有的店家都還沒開,攤子還沒登場,雨下大又下小,撐傘又不撐傘,我們都淋漓盡致地淋濕了。六月雨季的蛇般死前最後心願的最後一枚,病態而變態,她說我怎麼還吃得下,那麼餓又那麼飽,一如偷窺,盜攝,跟蹤,威脅,她問我這一生還沒有做過我想做的事就死去我甘願嗎?
        大抵是精疲力竭,但是又好心滿意足,幸福感和飢餓感,因為變態的惺惺相惜或同病相憐而更為病態,更為感動,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說,我也從來沒進入到這麼深這麼斷食又暴食的雨季,操心的操練,龜式的深深淺淺的深呼吸,內傷未癒的小心翼翼,氣竭又調息但卻完全無法跟上又始終跟著做的體位法是一個與神對話的祈禱修煉那般。她做到我始終做不到的姿勢,卻完全輕易如此,我在她的斜後方,緊盯著她。不知如何是好,但又充滿幸福感地繼續汗流浹背。
        或許是守住更後來的潔癖的我們怎麼會這麼入戲地感動到好像我們也完全被淋濕在大雨很大又不會停的雨中,像蝸牛地緩慢扭曲爬行的肉身重複出現而困惑,像內心的黑暗變形蟲被割裂又變形重新複雜地復活成另外兩隻變形蟲那麼恐怖,於是我們一直吃肝吃內臟吃病態的什麼,然後成長然後變形,越來越發華麗美絕。
        一如變形蟲……我總是太過軟弱。即使假裝很強烈地又強大又強硬!但是,一下子就被她看穿了。我跟她說,我們的相遇本身就是災難,最好打點預防針,但是我們其實沒救,因為我們自己就是病毒。其實,我不是嫉妒你過去的或別的男人幹你或愛你,而是我雖然知道我們都是變形蟲,雖然可以支解還會分裂地繁殖,但是我不知道我們可以割裂多少回變多小塊還可以活著,或就因為割裂太多回無法挽回地死去。因為,變形蟲最可怕的是,牠割裂變太小到某種狀態就會真的不見。
        不知道牠死了或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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