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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就在那種令人完全恐懼到無力以對的死寂中,舊木桌底的如瀑布垂落的布幕突然彷彿被刺穿般地從中心點被割裂切開。甚至,他的身體正以某種近乎不可能的凝重穿過撥開的太深沉的布幕,完全沒有移動地移動,一如他所從舊木桌底的某種極底層又極黑暗的國度的邊陲極不容易又極不明顯地滲出而來到這種有光的人的國度,那種極緩慢地刺穿割裂才能切開的黑洞缺口,就像某種從未出現過的冥界玄關般的神祕莫測的洞口。
        不知為何從那恐怖洞口出現的他,全身都竟然完全沒有味道,卻擁有某種完全不像活人的氣息,或許因為他的極其枯萎無神的形貌,或許因為他穿著太像前一個時代的人,但是,他身上仍然充滿了懾人的某種令人無法描述的害怕。瘦長的骨骼撐起的又高又銳利的身形,赤裸著的上身枯瘦一如惡鬼,只穿一件接近黝黑而厚沉的西裝長褲,捲起皺紋如國畫中山巒繁複千山萬嶺疊摺般的褲管,竟然打赤腳而且慘白的腳踝卻爬滿了血絲。我被他的出現嚇壞了,完全不能動,也完全發不出任何呼救的聲音。他更後來就朝著我睡的那和室單薄的紙門房門用更緩慢的腳步走過來。彷彿碰觸到他肉身的空氣都化成了冰冷的霜降,整道走廊的光隨著他的移動而逐漸閃閃爍爍地低隱而去。我仍然完全無法忘記那種黑洞彷彿隨著他而逼近過來的令人不安,甚至,在回頭時,還感覺到就在轉身那剎那,他那漆黑眼珠上的某種髮尾揮過速度極緩慢地在眼前落下的空氣晃動,甚至還能感覺到他那髮絲滑落臉頰的極小又極癢的觸感。那男人逼近的姿勢仍然那麼地遲緩,暗沉死灰色的像福馬林浸泡太久的屍體肌膚,留著彷彿有靈魂般垂墜滿肩的微卷黑髮,他那瘦弱枯薄到可以清晰看穿肋骨內臟器蠕動的胸膛,極濃鬱的眉毛底下是極單薄的單眼皮,甚至是完全沒眼白的眼珠。
        多年之後想起這個夢,完全沒法子解釋的夢,裡頭還有種完全沒法子解開的害怕,我至今還是忐忑不安地老會回想起小時候的我為何會遇到他,為何在夢中會那麼怕,有時甚至覺得小時候我是故意忽略害怕,一如我預知母親死去的夢。解開夢一如解開謎語的謎團或棋局殘局的突圍,需要比神通更多的滿懷同情的不忍與不捨。或許小時候的我太害怕了,害怕未來的一生不免會以我完全無法改變或抵抗的狀態緩緩地崩壞,那時候的我太小了,因為害怕失去,害怕情感到了臨界點般地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不帶感情,害怕失去的屬於我的部分正慢慢流逝,害怕只能在不屬於過去的別的城裡找到自己的記憶,害怕那永遠不會是過去那個夢發生的地點,害怕一切不過只剩下薄弱的揮之不去的片段來等待遺忘。
        一如夢,我過去的人生似乎是以缺少著什麼的方式前進,每一階段都缺乏某些讓生命可以更完整點的什麼,每個階段卻也都產生不同的缺乏,而以缺乏來巧妙的提醒著自己的焦躁也提醒記憶裡正要被遺忘的斷層。我一直都知道人生一如夢就應該這樣缺乏什麼地進行,這是原本的設定。就算是一定會發生,也會因為進入不同階段就可能會遺忘上一個階段所發生過的種種,夢或許是有意無意地想把每個階段的缺乏收集完整,但對我而言,完整似乎不是最終的回答。一如,我總是還能找到那個夢發生的地點,雖然那老家早就完全重新地整修過而改變裝潢到那地點早已消失了,即使已然重新粉刷過也砌上另一道牆也擺上另一種窗口邊緣的碎花布軟沙發,像是一個溫暖窩心的可以看出窗外風光的甜美優雅角落,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地方,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能清楚知道那夢的地點,那冥界玄關般的神祕莫測的洞口。
        從那回看到黑眼男人之後,我就有意無意地決定關閉我的可以解夢或作預知夢的神通。一如,我選擇了回到夢發生過的地點,內心卻完全不需要再去用力辨識般地尋找或拼湊,那個洞口會再用另一種神祕莫測來出現,因為發生過的事總會有些訊息留在那裡,但是我只是回去,也只是任由我的殘存的感覺流竄來找尋過去未完成而未來應該繼續完成的東西,只是這樣。也許就是這樣才對,不是要拯救什麼或挽回什麼,解夢不是為了解釋而只是為了解開,只是這樣就好。
        最後,她對我說,眼神露出某種難以明說的忐忑,我還是有點害怕,因為我始終沒跟你說,除了眼珠是有眼白的正常瞳孔之外,你真的長得真像那個黑眼男人。
        所有的夢都很奇怪,一如我的眼睛很奇怪,兩個瞳孔的顏色不同,很多人跟我說這樣是陰陽眼,一邊比較淺,一邊比較深,但是有時候就看不太出來,太陽夠強才看得出我瞳孔一如我的古怪。很難去解釋,這種狀態不能跟別人討論,你跟一般人討論他們就只是會覺得你會通靈。一如我不想再解夢。
        一如我不想再更進去,應該是說我沒有問,因為我自己曾經看到的他的房子就是在三樓,以前那種老式透天厝的三樓,沒有隔間然後裡頭只有很簡單的床、櫃子,沒有電視,只有日式的榻榻米、床墊,後來經過幾年之後我跟他說那房間當時的樣子,他就說,就是那個樣子沒錯,也才慢慢想起來,因為那也是太多年的事。慢慢地我就更不願意去跟別人說他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就是即使我看到這個人,應該要跟他說可是我都沒有講,因為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太願意講,更後來我更沒有辦法說了,可能也慢慢地不會了,現在看到人我完全不講是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在我的腦袋裡了,完全退化了。
        小時候我開始作夢,控制夢,然後入定可以看見壞東西,但是我後來卻不想再這樣做,因為覺得會失控,我心裡早就知道這種狀態本來就必然是冒險的。有人覺得夢是一種修煉,勸我要克服心中的魔,但我不覺得那是一個魔,那只是一種自我的更內在投射,內心的自我跟外在的自我的反差,其實過了這麼多年,我始終明白,夢和潛意識都是沒有辦法修煉的,因為在那裡,我只能明白,也只能等待,別人老覺得我是在做很危險的事情,我不在乎,因為去看到夢裡的別人本來就很危險,因為所有的潛入都像那種蝴蝶效應般地荒謬,每一次潛入過去別人老把你當瘋子,因為你企圖去改變未來,可是他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不知道可能因之發生的進步或退步,不知道做了之後會改變什麼或會改變到什麼程度。
        一如回到過去或是進入別人的夢境,永遠是不被允許,所以如果我一直陷在裡面,自己就不免會害怕,因為我怕會失控,怕會失控到更過分而無法挽救,釀成更大的遺憾或恐慌,可是,後來我放棄的原因反而只是疲憊不堪,只是有種我不想要再看的感覺,內心就只是累到不想知道,最後,甚至就完全沒有那種想要知道更多點什麼的衝動了,所以我就放著。
        一如你醒來,你以為你已經醒來,其實你沒有醒來,你是在另外一個夢裡,一直在另一種夢中的夢裡。一如更早以前的某種電影裡的夢魘的殘忍,所有的夢你都不會醒,只有在最後醒來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已經死了,某種恐怖片的特徵,鬼始終只在夢裡面殺人,最具代表性的恐怖狀態,是主角始終不斷地被追殺,而且當他醒來的時候,那個鬼又出現,然後繼續追殺,他才發現他其實沒有真正回到真實世界,他只是又到了另一個夢,非常絕望地恐怖,往往到電影的最後,或說夢的最後,我們才發現,其實第一個凶殺案的現場主角就已經死了,後來的情節都只是他自己以為沒死而就在那邊一直跑一直跑,然後到了另一個夢,另一個地方,另一群人,他們想要救他,但是沒法救,因為即使電影裡在最艱難曲折的狀況中突圍,在每個最不能逃離的地方逃離,到最後還是會死,因為他一開始就死了。
        她老是說,解夢太複雜了,而且一如我的瞳孔有種太複雜的異常,始終沒有被別人或自己更深入地理解,因為,在那夢裡的密室裡,我甚至不是我,因為我殺了人,但我不會覺得不安,或許也不是覺得很開心,但也不覺得擔心,那種情緒在那種狀態都變得混亂得難以理解。
        一如我遇到一個危險或討厭的狀況,我就會把狀況轉換到另一個狀況,但其實只是我進入了夢的下一層,並沒有離開,沒有真正地離開夢而回到現實,我可能只是進入我的下一層,那一層還可能更有另外三個入口,然後隨便開啟了一個門又變成更另外三個入口,充滿了歧路花園的暗示,進入或離開的路徑可能是垂直也可能是橫行的,就像一種更複眼看到的迷宮一樣,更容易迷路。或許我真正的現實只是在隔壁,可是我沒有去隔壁,還反而繼續地往地下室的門開,不停的往下開,然後不停的轉換,夢裡的自己因此而始終沒有醒過來,因為始終沒有找到。最後才明白現實可能就在隔壁,但是慌慌張張的夢卻是亂往下長,可是真正的意識及其潛意識卻還可能就在隔壁。
        所有夢的差錯的轉換不太容易閃躲,也可能每一次的夢都會誤判,以為自己終於到了安全的地方,其實只是往下跑,所以一定會有錯,設定了什麼但在另一層的狀態下才發現,而且往往到最底層才終於知道是哪裡錯了。
        甚至,還在夢裡的我始終還沒有回去,還在夢裡,但卻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逃離而安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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