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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5-15 13:24 | 作者: 顔忠賢



        一
        「像在吃蟑螂。」我跟媽媽說。
        那是我小時候還記得的跟媽媽回鹿港娘家的第一次,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蝦猴,非常害怕,但是更可怕的是:所有在媽祖廟旁的店或路上的攤子,到處都在賣,也都在吃,就像是在吃蚵仔煎、蝦丸湯。但是,我怎麼看都像在吃蟑螂。媽媽姓施,外婆姓黃,名字只有一個字,看。嫁了之後,全名是施黃看,那是多麼像「鹿港」這個古城宿命的名字。「施」是鹿港第一大姓,黃是鹿港第二大姓,但是,媽媽小時候在鹿港待沒幾年,因為,外公失蹤了,外婆到基隆去做生意,把她寄在大姨婆家裡養,就在日茂行那號稱一百個門的大宅院最後的一個右側門的對門,一個很舊很破的小磚房。
        「那時候還小的我和你兩個更小的舅舅就住這裡。」媽媽帶我去看那個可憐的現場。
        「每天都吃不飽。」媽媽說:「還要幫忙大姨婆做很多事,搬很重的貨。」
        那個日茂行後來就變成是一個很有名的古蹟了。媽媽說:「我好恨啊!」
        本來外婆的娘家也極有錢的,黃姓的望族,生意做到最大最好的時候,媽祖廟前那條街有一半是她們家族的。但是,後來有一個舅公,把那些當年最繁複華麗店厝的地契偷偷拿走,在一場聽說鹿港有史以來最有名的豪賭中,被設局,輸光了。
        那幾乎是一個在所有的最有名的古城或最有名的大家族中必然會出現的一種故事的版本,一種太流行的下場,從富貴到悲慘,從繁華到破敗的某種看起來像套招像假的故事。但是,就真的發生了。外婆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被嫁了,為了還一部分的賭債,其實外公家也並不那麼富有,尤其,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太平洋這邊的戰事,越來越吃緊,很多人被日本皇軍徵去打仗,空襲越來越密集,狀況糟透了。我還記得,媽媽當年在講這些事的時候,還滿激動的。她說到外婆還曾經批貨,在廟前附近賣炸粿,她去幫忙賣,那時候她還是小學生,每天要先幫外婆兩個人扛那極重的攤子去廟口旁的一塊小空地,在那裡起火,煮油煮熱,再炸那些蘿蔔糕、芋頭糕、年糕之類的炸物。但是,非常辛苦,天氣夏天很熱,冬天很冷,油太低溫沒辦法炸,太高溫就很容易噴出來,常常手上燙得都是疤。
        「那時候,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的,每天都很累,而且很容易受傷,太小了。」媽媽說的時候,眼眶還噙著淚光。
        「就在這家蝦猴的店的旁邊,」她指著廟口牌樓旁說:「那個蝦猴攤的老闆對我們很好,會幫忙我們搬比較重的貨,吃午飯時,也都會來幫我們顧店。但是,那炸粿攤也沒擺多久,日本警察就來趕了,他說他也很同情我們,可是也沒辦法。更後來,外婆想一想,這樣子,跑警察也不是辦法,心一橫,把攤子收了,就去她基隆的朋友那邊做別的生意。但是,聽說也是跑警察,是在火車上,走私賣那些菸或餅或各種私貨,反正也很苦也很冒險。而大女兒的我就和更小的你的兩個舅舅和一個最小的阿姨被留在鹿港,過著沒爹沒娘的日子,還每天吃不飽。偶爾,我還會帶你舅舅他們來媽祖廟這裡來拜拜,但是,其實不是真的要拜拜,而是讓那個賣蝦猴的歐吉桑看到我們,就會叫我們過去,拿幾隻爆香的蝦猴給我們吃。其實,我沒那麼喜歡吃這種鬼東西。但是,你兩個舅舅都還在長,都吃不飽,就很喜歡吃,一隻接一隻,我都把我的份給他們吃,還要想辦法把他們拉走很難堪,但是也沒辦法。弄到後來,只要一到黃昏,他們就會吵著我帶他們要來媽祖廟。」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蝦猴已經變成唯一鹿港和別地方不同的鬼東西,這些看起來像蟑螂,看起來毫不起眼又醜陋的小生物。甚至,還賣著各式各樣的從蝦猴繁殖出來的更怪異的鬼料理。
        而且,幾年前我才知道,我那後來人生白手起家到極成功的大舅,對這鬼東西仍然念念不忘。
        大舅當年曾經是味全公司派到日本去學醬油改良的最重要研究員,後來還當到味全醬油最大廠的廠長。在退休以後,快八十歲的他重新學電腦,而且自己架了一個研究鹿港蝦猴的網站仍然很熱中。
        我完全沒辦法用門名、綱目、名科、名的想像去看這鹿港天后宮前所販售的蝦猴。就像我看到他在裡頭用最學術專業的字眼描述著,蝦猴就是螻蛄蝦,全世界螻蛄蝦的種類有一百三十九種,學名Arthropoda節肢動物門Malacostraca軟甲綱Decapoda十足目Upogebiidae螻蛄蝦Austinogebia edulis。甚至,牠的學名竟然就叫做美食奧螻蛄蝦。
        型態特徵:甲殼軟薄,頭胸甲具短的三角型額角,下緣具二|五刺,頭胸甲側脊前部不具刺或最多只有一 |二個小顆粒,第一步足半鉗狀,雄蝦非常碩大,雌蝦細長,腹部縱扁,尾柄呈正方形且不具刺,身體墨綠色,最大體長七公分,普通五|六公分。
        目前已知有螻蛄蝦的地區,也只有臺灣、越南跟香港。全臺灣或說全世界,只有鹿港人吃蝦猴。在大舅的網站上,有一則幫當年請他們吃的那家店所做的廣告。蝦猴一直是鹿港這裡最具特色的小吃名產,尤以冬春之交為此蝦的生殖期,具飽滿卵巢的蝦最受歡迎,很補喔!我老是在想這蝦猴,像蝦又像猴,像水生又像陸生,像昆蟲又像動物,牠們在半沙半泥之海灘挖深洞而棲,每洞只有一蝦棲息,而且只有兩個洞口一為出水口,另一為入水口。好奇怪的兩棲,生命的兩棲,生態的兩棲,棲於水與陸之間半硬半軟的濕惡地形,棲於孤僻但卻頑強的祕處,密室,祕道。
        一如鹿港,一如這城的「一府二鹿三艋舺」般快速地竄起又沒落過,起家又敗家過,富貴又貧困過,又一如我們家族,一如那個時代,一如那段一直換代的歷史。
        大舅很愛炫耀他的吃,他說他去旅行的時候,很喜歡冒險,尤其是吃,吃那些看起來近乎不可能吃的。恐怖的,殘酷的,所有的蟲,他都吃過。他露出一種得意的眼神。沒什麼啦,而且,都是高蛋白。他說高蛋白的口吻,好像在說鮮美的甲殼類海鮮,或補體素,高單位維他命,那種食品營養師穿上白色醫師外套解說得又權威又客套。或是,藥補不如食補,吃苦就像在吃補,那種中藥師的講究。
        「但是,你到底吃過什麼?」我好奇地問。
        「什麼都吃啊!烤蠍子,炸瓢蟲,蟬殼,紅燒蚱蜢,滷汁液的金龜子,加蒜,加辣椒,加九層塔爆過的,炒的,各式各樣的昆蟲,都吃過。」他退休後,被越南、泰國很多國家找去當他們醬油廠的顧問,住在那裡,沒事,就到處去吃,有些東南亞的小村落,連蝴蝶都不放過。
        「我跟那市場裡的攤子老闆說『一種一兩隻就好』,因為吃太多有的太涼,會拉肚子,有的太燥,會流鼻血。我就是喜歡冒險,喜歡吃那種從來沒看過的。」他在他蝦猴網站,開了一個新的區塊,叫做「蟲」。他引用了很多科學家的說法,蟋蟀、毛毛蟲、蛆等蟲子富含蛋白質與礦物質,可作為旱災等急難時的重要食物來源。
        「世界上許多地區已經開始吃昆蟲了,只有西方國家還沒有開始吃,我們存在心理上的問題,但其實這和我們吃蝦是一樣的。小時候,你媽媽帶我去吃鹿港媽祖廟前的爆蝦猴。﹂大舅說,﹁你舅媽說我很噁心。但是,我就是喜歡吃這些,奇怪的,特殊的,不像人吃的。大概小時候餓過頭了,大概小時候吃太多蝦猴了。﹂
        大舅說他在泰國清邁的那個老市場唯一不敢吃的是牛胎。他說那牛胎是連著整個胎盤的,一隻已然完全成形的牛,還包裹著胎衣的黏膜,極可愛又極可憐,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出生的人的嬰兒。尤其,眼睛都還沒睜開。
        他說:「那可是中國南方和東南亞某些地方盛行的頂級補品,尤其是補坐月子或重病老人回魂,雖然殘忍但是聽說極珍貴又極好吃,也不容易剛好遇到,雖然一個當地的朋友一直說這沒什麼,而且吃牛胎是從中國傳到泰國的。」
        他還提到古時候牛雜的起源:「據稱是上古一位大王在先農壇親耕祭祀農神時,突然天降大雨,大王看到當地百姓饑饉,立即下令屠宰親耕的牛,將其牛肉、牛肚、牛心、牛肝、百葉、牛腸等放入鍋中煮,竟然很鮮美,味道很好。」
        大舅說他在那清邁的陰陰暗暗的老市場深處走了好久,很多很不尋常的地方和器物都很吸引他。就在好奇地吃過了那些長相奇怪而恐怖的各種爆汁的炒甲蟲大拼盤後,還看了好多手工刺繡的老衣裳布袋布鞋,刻工很細膩的純手工老銀耳環鐲子,甚至有聽說用來下降頭的古怪法器好陰好深,又好好看。
        但是,最後就停在這家看起來又髒又舊的牛肉店前頭,看到了好多各式各樣牛的內臟,各種形貌像拆解開繁複機器的組裝內部全套零件,或解剖室裡飽含福馬林的彷彿還會呼吸也還會顫抖的人體器官:牛的胃最不一樣,有四個胃,牛百葉瓣胃,金錢肚好多網狀,如蜂巢的胃,牛沙瓜牛傘肚那種皺皺的真胃,都長得很醜,但又很好吃。
        他拿出一張舊舊比對圖,和中文泰文翻譯,標示在一張牛身的線描圖上,每次帶臺灣人來看,他們都很愛看,說你們臺灣的人對這種牛雜,比我們還熟,像什麼牛腸、牛肺、牛胰臟、牛肚瘤胃。那草胃與毛肚、牛肝、牛腎,較特別和少有的,還有叫做牛薑的牛喉嚨,叫做牛天梯的牛氣管,叫做牛心頂的牛心臟血管頭,叫做牛荔枝的牛睪丸,牛鞭。最後就是竟然叫做「牛歡笑」的母牛子宮,就是這種傳說中的牛胎胎盤,後來轉貼了那故事給我的大舅說他真的沒吃牛胎的原因,不是怕,而是以前看過一個明朝的民間故事很怪也很難忘。他面露難色地說:「總覺得吃牛胎好像就像在吃人。」
        「現在為什麼有新鮮的牛胎?」那時候的大舅仍然很不忍。就把心中所納悶著的疑惑,問了出來。而且那整個黏膜中的牛胎,竟然還用有點鏽的老鐵鉤吊鉤住旁側的胎盤,就這樣懸著,全場,彷彿就在看著牠。像為了不明的某時代某教義某神祇某妖而不得不的犧牲。
        空氣中,濃重的氣味很鮮又很腥,陽光斜照進來,還看得到舊市場老木頭屋簷一直落下粉塵浮飄於空氣中的倒影,就讓整隻小牛懸在半空中,像浮於古教堂玻璃天窗光暈中的聖嬰,像老博物館角落泛著磷光的極寫實水晶中世紀動物雕像,又天真又神祕,又荒誕又恐慌。但是,不同的是,這裡胎盤黏膜仍然在滴血和滴不明的體液,而且好多好大隻的猙獰蒼蠅還在旁邊纏飛,遲遲不願離去,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在乎的老闆卻頭也不回地忙著。只是隨口說是殺母牛剛好裡面有小牛胎,就整個拿回來。
        「你要不要摸摸看還溫溫的。」
        有一年在過年遇到剛從南洋回來的大舅說:「那一家當年請我們吃的蝦猴攤子現在是最老的店了,那家店已經傳到第三代了,他們的蝦猴酥現在竟然是每天限量供應。」
        還有另一樣新的特產叫一口蟹,他們的一口蟹是用獨門醬料先醃好後再下去油炸。而炸好後撒上胡椒鹽後,先油炸五分熟,一口吃下,怎麼吃都沒有以前好吃。還有分公的和母炸蝦猴酥,兩種口感不同,吃公的聽說壯陽,吃母的還可以包生男的。
        八十歲的大舅還感傷地說:「以前醃漬得好的蝦猴,一點點進到口中,那種特殊的鹹味在嘴巴裡化開之後,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甘味,彷彿就像在拜媽祖看著她的黑臉的慈悲,就像是徐徐的鹿港夏夜晚風吹進心坎嘴角感覺的又鹹又甜!」
        媽媽提到當年還在世的外婆,很常提起這段有點可悲但又可笑的往事,她說,外公生前最愛吃蝦猴,但是他身體太虛了,不能常吃。就在日本時代他被徵調拉伕成大東亞共榮圈皇軍要去南洋的前一天,就帶外婆去吃蝦猴,還吃了三盤,吃得好燥,眼珠都是血絲。
        那是她對外公最後的印象,第二天他就從軍跟著部隊走了。不久,就在第一次戰役裡,失蹤在一個南洋的無名島,也沒找到屍體,但是再也沒有回來過,就人間蒸發般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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