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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5-15 13:24 | 作者: 顔忠賢



        尤其是整個旅館的走廊的開始,有一個仔細地供奉神龕,空的老石椅綁著紅布,椅底下的塔身裹著更大的一如披肩的黑白相間的布,像袈裟那般地鋪陳某種莫名的莊嚴,旁邊則又撐起一把金黃得如許華麗的傘,很多小型的供品,米粒、艾草、黃花放在小竹簍中,但都已然有點被風吹雨淋地委靡,正如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神祇正栩栩如生地坐在上頭,看著這裡眾生的成住壞空或僅僅地監視或觀照,加持或督促,在那廊裡走了一陣子,迷路找路了一陣子,老是會更有種莫名的更大的什麼神通是在場的心悸。
        更奇怪的現況,更難解釋,像一種刻意的更誇張的風光,我們到的這時光,正是工事最大的狀態,這旅館旁邊竟然有一個更大的旅館,正在蓋也還在蓋,用鋪天蓋地的姿態幾乎完全地吞沒了這個我們住的旅館天空線完全變成是那新旅館的張牙舞爪的覆蓋,尤其它還正是工地。那三層樓空中的混凝土柱和樓板很大,尤其它的造型很特殊,是一種出奇的弧狀怪流線形,像一種惡地形的海岸地形的奇石凹陷,或是完全石化的古代巨獸化石,那種充斥著生冷灰暗的水泥的斷崖側面,坑坑窪窪,卻又無限延伸到海邊那漫長的村落的遠方。
        就在我們住的那一個最遙遠最偏僻的Villa,從游泳池旁看出圍牆,就是這整座的龐大巨獸,像科幻片中那種有一天醒來外星戰艦已然占滿了城市的上空,太巨大到幾乎完全地遮蔽了所有的天空、陽光、雲彩尺度太驚人地反差,彷彿世界末日,毀滅人類的啟示錄已然啟動,那種絕望。尤其我們房裡的池邊本來也有一個石刻的長滿苔蘚的老神像,但是,在那龐大混凝土巨獸的環伺中顯得好小。
        晚上,由於整天太熱的溫度和跛著走路太累了,所以我就進臥房先躺下了。
        就在床上的最後睡前的寤寐之中,本來都是我比較晚睡的,今天不太尋常,突然聽到Villa裡另一間客廳姊姊在收拾行李的聲音。這種氣息好陌生又好熟悉,不像在旅館,反而像已然回到家了,甚至像回到小時候的家,我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童年的那種時光,家裡常常沒人而空蕩,父母都在忙,都不在。彷彿是某個封凍住的記憶深處的某個藏著很裡頭的身世,我們共同的身世,被解凍了在一個熱帶島嶼的某一個晚上。
        我快入夢了,但是卻陷入某種很久沒有過的情緒,那時候的我們都還是小孩,在自己的房間,做自己的事,專注而渙散,有時候更冗長到沒有時間感了,只是感覺到姊姊在自己的房間做她的事,進行她的人生,用一種我並不了解的方式。但是,我知道她在那裡,就在我旁邊,用某種更深刻而我沒有留意過的方式活著,一如我像是所有的家的幻覺的完全的縮影,畫面裡我們長大過的這四十多年近五十年的時光快轉了所有的家的角落一如一場場最精密繁複的場景出現但是終究又無情地崩塌消失,所有的家人一如一個個盛妝搶戲的演員入鏡,但是終究又蕭索地黯淡離去,但是,事實上,這些畫面並沒有出現,但是,極度安靜中我一直被海的潮聲所牽動,太多的情緒一直一直地湧現。
        我後來卻聽到聲音,不清楚,好像聽到院子有聲音,窸窸窣窣,好像風聲也有人進來,因為我們住的這一間畢竟是邊間。我開始有點擔心時,卻聽到另一間客廳從門縫和高過隔間木門的縫隙餘光中好像傳來姊姊在說話,但是仍然聽不清楚,後來也好像在哭,有種奇怪的不明的情緒在裡頭,我還是不確定我聽到的是不是真的,只是氣息停留在某種更遙遠的時光及其餘緒,我恍恍惚惚地,輾轉反側,又過了好一陣子,我仍然沒有起身,海的潮聲仍然地低沉嗚嗚咽咽,有著迴蕩而迥然不同的音的波動。突然,我竟然聽到了姊姊開始在唱歌,歌聲卻很明顯,她在唱我們小時候的兒歌!
        那是媽媽哄我們睡的時候常唱的歌,而且歌聲很平靜而幸福,那時候,我才慢慢地離開那種擔心。其實我並不確定那時候我是否已然睡著了,但是,就在聽到歌聲的不久之後,我就慢慢地安心地入睡。
        六
        想起我和姊姊那天下午去的離旅館很近的海邊。那是海灘拉開的一整個海岸線的風光,那是許許多多靠海的小咖啡廳小海產餐廳,大多都十分老舊、輕率,沿著一處當地的林林總總的有點陰的紅布紮裹的空石椅小神龕,往海岸沿途搭起。風極大極深,從這一側的海灘還可以看到不遠的著名的四季大旅館,但是太遠了。和這邊的巿井完全不同,這裡太荒涼而荒誕,有一個出了名的當地老魚巿,許多當地人也會來買,有些則是海產店當場殺給客人,就這樣一整排巨大陰暗搭起木棚架的老巿場裡,雖然已然是天快黑的午後,我們走過的時候,仍然還有太多魚攤開在芭蕉葉上,本來應該是很生猛海鮮式地動人的,但是卻因為整天的太熱太髒太草草收場而很可怕,魚的眼睛都發白,甲殼的蝦蟹龍蝦都奄奄一息地晃動,太多本來都應該是最鮮活的魚缸和冰櫃都已然發霉而充滿蝕漬,除下的魚鱗和蟹殼極腥臭,在空氣中作祟。還有許許多多蒼蠅繞飛糾纏,像一個屍橫遍野的屠宰場,或就是像一個太老舊壞毀的燒杯裝滿過期腐敗福馬林浸泡的魚類的古生物博物館。
        風很大,無精打采,使得海邊魚巿燒椰殼的吹過來的煙、風、海的潮聲,更大更誇張。風中狼煙裡的峇里島傳統鼓笛音樂,仍然有點瑟縮,但是巨大芭蕉葉在強烈炙身的陽光搖擺不定,掃地的灰塵和路上車塵也飛捲入煙中,尤其是店裡在殺魚煮魚的地方,燒起乾椰子殼來當燃料,使得整個海岸在燒大火的時候,顯得更為迷亂,火燒煙起的那氣味極嗆鼻但卻極像小時候在彰化鄉下的農田在燒稻草的某種好久不見的風景的迷茫,使得那像大漠的更蠻荒的狼煙。
        但是,最惹眼的卻仍然是那旅館的巨大混凝土工地的巨獸,正更灰暗猙獰的像在雲中平白無故地騰空飛起。
        姊姊看到了這些風光的奇幻時,突然想到了一些小時候的畫面。並且說起了糾纏她三十年的小時候的膝蓋痛,昨晚發作了。她比我最近的膝痛更深深地困在裡頭,因為始終一直在痛,因為不明的原因。天氣變了,身體弱了,心情沉了,甚至連不動也會痛。
        那是一種因果病,太多人跟她說。
        「後來,好奇怪,拖了那麼久完全絕望了,完全放棄會好了。但是,反而後來是在那種完全沒有期待的心情的冗長過程中好的。最奇怪的時間,如果仔細想,竟然是我們搬到臺北之後就沒有再痛過。」「好奇怪。竟然也就是離開彰化好的!」
        我說:「或許是離開我們那老家和那些老家人的怨念才好的!」
        姊姊說:「那病讓我跟媽媽去找過很多人醫,沒醫好。後來就找更多人問,問卜,問仙姑,問師父,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問太多。」
        最後,都說是因果病,沒法子醫。姊姊說:「這麼多問過的人裡,我印象最深的是去一個彰化鄉下的王母娘娘小神壇,髒兮兮又亂糟糟,只是一個農家農舍旁很陰的老榕樹下的一間破舊小木屋,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簡陋的老木桌。但是有好多人在排隊等候,對她非常的敬畏而尊敬,那個本來看起來猥猥瑣瑣的中年女人,只有看兩小時。在每天的天快黑的時候,規矩很多,但是聽說很靈驗,媽媽說她不識字,但是燒香拜完起壇之後,整個人就完全不一樣了,突然臉上泛起紅光,身體變得很不一樣地從容優雅,尊貴雍容,慈眉善目。彷彿整個木製破敗的小木屋案前充滿雲彩神通的氤氳,令人不安但卻又異常心安,她在一附身之後,就開始變成另一種聲音說話,解說果報,勸人為善。甚至就拿起毛筆,用極為娟秀的書法開始寫字,寫出好幾頁的奇怪的中藥藥名的藥單,令人匪夷所思。」
        姊姊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記不太清楚王母娘娘說的話的細節。只記得有點激動又有點同情的那充滿神通的女人,皺著很深的眉頭。說我上幾世都是番邦的王子,那前幾世因為帶兵打仗殺了太多人。所以這世是來還的,為前幾世做的孽還債的,也就是幫我投胎的這個充滿災難的家還債。」
        「唉!」在那張很多螞蟻和無名蟲子爬來爬去的老木桌前的王母娘娘嘆了一口氣說:「在那鄉下田野也燒起的稻草的一如現在的大火所燃成的一整片天空的野煙之前。」她說:「你這一生都是好人,也做了一生功德。可是,要看因果怎麼解,因為怨結太深了。累世親債主太多找上了你這輩子,找上你這個痛得不可能好的膝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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