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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5-15 13:24 | 作者: 顔忠賢



        二
        為什麼我們會怕呢?害怕我們看不到的想不通的種種。因為,那太像一種暗示,恐怖片的恐怖配樂幽暗響起來地那種隱隱約約地逼近,那裡太黝暗地近乎全黑,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整個地方本來就是這樣子,是從裡到外完全黑的野外。
        這裡本來就有很多鬼故事,到處都是鬼,那條路因此就反而更變得特別,而且就在這時候,蛞蝓的死更逼真而逼近,或許反而就是路是很像在大自然中某種刻意的特效,還有讓落葉可以落下,有雨跡,有石苔,還有蛞蝓死在那邊,這樣想起來,那一團血肉模糊就太切題了。
        一如這個島,也一如我們的怕,一如我們的童年,有點糟可是看起來又沒有太糟,有點殘酷又不太殘酷,活的又很像死的那麼地令人害怕又不害怕。
        「蛞蝓好可怕。」我說。
        在那旅館的那路上,很多蛞蝓的屍體,被踩死的或被輾過的到處血肉模糊。
        那是在從我們住的那獨棟房走去吃早餐的餐廳的路上。其實那路很迷人,前一個晚上我們曾走過那整條路,很美到近乎不可能地幽靜迷離,因為晚上的光線是一個個小燈打光在地上,整條路的設計還滿特別的,採光是一個點一個點打,點很低又故意弄得很暗,這跟點火的較隱隱約約的光的意思其實一樣,讓那條路很有詩意地幽暗低調,陰沉而寂然一如四野山中或海邊的原來的感覺,籠罩在某種人很渺小而夜很巨大的自然而然的大自然裡。
        而且,兩邊又有水道特殊歪斜的景觀,讓水曲折地瀉滑而下,這條路就變得很不尋常地漂亮。況且,這整個建築物的設計,沿山有四層一如蛇形蜿蜒的風貌那麼奇幻,每層攀升天際地越來越高而且都是個獨立而奢靡的別墅房型建起來,繞走的其實是開車的彎道。但是讓客人真正在走的反而就是這處最迷離景觀式有光有水的石景階樓,可以很緩慢地在那裡閒散地行走漫步。那是這整個旅館設計中最有詩意的部分,所以我們在走這段路的時候,應該有種在極幽微而極昂貴的小路散步的感覺,一如峇里島這個島,當年日本心目中大東亞共榮圈最南的邊境,一個亞洲最接近澳洲的島,東南亞最被西方人鍾愛而矚目的寶島。
        但是,一早卻在這段路上看到好多蛞蝓的屍體,而且都是橫死的。我想起了太多往事,我們小時候在講蛞蝓的時候很害怕,台語我以前的印象叫吳奇,一個古怪得像鬼怪的名字。而且,牠會吸人血,因為牠看起來是一種吸血蟲、食人魚、古老水蛭之類的吸血鬼怪獸,所以覺得很恐怖,是一種不祥的可怕動物。可是,或許也因為我們家是在彰化的街上,在城裡我們不是在田裡,不是住山裡,從來不曾深入過大自然,所以我們有種住在城裡的對城外威脅的想像性虛弱,會害怕那種更大的野生的野,會害怕大自然的「活生生到有侵略性」的那種種鬼東西。
        我們小時候住的長壽街那老房子是一個有騎樓的舊式街屋,城裡火車站旁的巿井深處,和大自然是重重隔絕的,就算有種花種草養家禽家畜都那麼地馴服,而不是住在太危險的山中的野蠻或海上的洶湧澎湃裡面,或甚至像亞馬遜熱帶叢林或《阿凡達》裡惡毒雨林那種所有的有樹有水的充滿花鳥蟲獸有機體都是威脅到像陷阱般的逼近。
        但是,這種野生的害怕至今也忘了太久了,我記得以前長壽街老家裡老會有蛞蝓跑進來,那卻是因為後面有一塊荒廢太久的廢地,姑姑有種過菜或種水果的小小一塊貧瘠的田,有時曾經長出過某些很尋常的因蟲咬枯萎的爛青菜番茄,在下過霪雨霏霏的潮濕氣息中的渲染與擴散時,才會有那種昆蟲或野生的東西跑進來。甚至,更早以前的小時候,我記得後面菜園還有養過又衰弱又髒兮兮的慘白毛兔和老是長不大就病死的瘦小山羊,更有古怪殘存殘像般的回憶碎片中那後院還真的種過極酸極小葡萄或乾乾癟癟絲瓜的破爛竹棚竹寮。
        廚房在我們的小時候是還要非常吃力地生火和燒火,那是仍然還沒有電或瓦斯的老時代,要下廚就要進灶腳,就是煮飯要給人吃的灶,燒一種一個洞一個洞的那種空心炭。沒有現在的原子炭這種後來發明成邊玩邊烤肉用的那種更快更直接的火種及燃料。所以,我們已然忘了古老的害怕。那古老年代的某種因為種種貧乏而困惑的恐懼,所以我們對自然有些殘餘的想念及其不免伴隨而來的害怕。
        可是那蛞蝓的動作很慢到可以拿來燒,如果真的被咬到了,燒一下,牠就會脫離而掉落。蛞蝓太弱太像只是一種招呼,一種致意,其實更只是那大自然的一種太隱約的寫照,完全沒有別的像蜈蚣或蜘蛛或蛇那麼大,甚至那麼有昆蟲或爬蟲的隱藏地可怕。因為牠是那麼柔弱到完全沒什麼攻擊性,也沒有任何恐怖的威脅。我跟姊姊說:「有些原始老部落的蛞蝓只是小孩拿來玩的玩意兒,一如我們長壽街老家隔壁的永遠打赤腳流鼻涕髒兮兮的一起長大的阿雄的賤玩法,他老是抓了雨天屋簷的很多蛞蝓,用他家老木工廠的鏽蝕鐵釘,把牠們一隻一隻釘在又粗糙又狹窄的角材上,再用打火機故意用刑般殘忍地慢慢又燒又烤牠們,整個殘虐的畫面那麼地可怕但是又那麼地荒誕,竟然就像是在吃居酒屋那種串燒的肉串,燒到發出焦味和滋滋的聲音一如牠們的哀嚎,但是阿雄卻笑得好開心,還拿也燒得有點黝黑的角材當成懷石料理般的老木端盤,一直端過來微笑地說要請我們吃香烤螺肉大餐,害膽子極小的堂妹一直尖叫。」
        我說:「蛞蝓,其實令人不安而害怕,只是因為跟我們太馴良的長大有關,對太小時候的我們老變成不免是一種威脅,或是一種嘲諷,對於小孩的像更早期噩夢的逼近,但至今我們也忘了好久了。」姊說:「長大的我們搬離了,還搬到比小時候更大更不自然的城市,離大自然更遠也離老家族家鄉更遠了。」可是到這個島所看到那蛞蝓的吃驚反而是意外的,因為突然我們想起我們都變了,我們後來就進入小時候的生活某種更安全或更保護自己的想像中,我們都住在沒有大自然的都市裡,慢慢走樣,或是,用一種更迂迴的方式把自己調節而養成我們小時候想像不到會變成的現在的更不在乎的樣子。「只是有點不舒服。」姊說:「我們總是會同情起他們一早就一直掃屍體。」在這種旅館,他們早上一定要趕快來把蛞蝓的屍體掃走,對客人有點威脅的某些害怕的東西的陰影,都要趕快地叫人處理掉。或許,他們一點也不怕,只是無奈或只是不斷嘲笑我們很怕,怕屍體怕鬼,那般地什麼都怕。
        我想這可以解釋我們跟這個地方的關係,也可以用來解釋我們跟峇里島的關係或我們和童年或和家,那種無奈地什麼都怕的關係。在這裡反而更常想起小時候,本來以為可以多忘記點。可是,因為這一年我和姊姊決定到峇里島過年,由於這次逃離了家,逃離了恐怖的臺灣的年,來到一個異國的深山斷崖,一個荒涼的古怪的旅館,卻就因此逃進入完全沒人的大自然。雖然,這裡的大自然其實是被很小心地調教過的,被處理成完全不用怕的地方。但是,我們還是怕了,也因為怕,而想起「怕」的更早的過去,更早的家。所以雖然蛞蝓在這邊只變得像是個玩具,或一個視覺效果,只是路上像一幅畫裡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或小小的特效,牠會動。
        但是,牠牽動了太多昔日的揮之不去的怕,像傷得很裡頭的內傷,那種怕。
        我說:「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些屍體,我還是怕。﹂
        「或許你忘了是因為你小時候有被嚇過了。」
        她笑我:「但是,你忘了是被什麼嚇過了。」
        「那段很多屍體的路很黑,但一路走下去其實很美,好像在森林在河流之中,在旅館最中間,從山上走到山下,或許,那路是被小心巡邏而管制得最嚴的,我們根本不需要怕,所以這旅館難的是要把大自然又隔離又保護,又進入又出來,使客人可以住在裡頭享受那種很人工可是又要很自然的感覺。」
        那旅館太大太荒涼,太遠到像看不到邊界一樣。或許,真正的邊界,應該是那晚我們被嚇到的那一剎那,那晚,我們走過頭了,走到這條路最高的一個地方,那裡,沒燈了,完全看不見地潻黑。但是,就在這完全黑暗的場景裡,卻一直有怪異的聲音發出來。我們停下來仔細聽了一會兒,在很多雜音中才發現,像是有個人在講話,我們仍然看不到人,甚至看不到任何景物。雜音很遠又很近,很清楚又很模糊,有時像人話有時像獸吼,有時甚至不像來自人間的聲響。
        就這樣又過了好一會兒,姊姊好像變得有點怕。更後來,再走更進去才發現,那聲音真的是人在說話的雜音,其實仔細辨識,就像是個警衛在講對講機的間歇機器轉換的聲響,有人站在那邊是為了去維護看守那裡,其實就是一個所謂的最邊陲的荒涼警衛點,但是只因為夜太深了而山太黑,我們就一直聽到有人的聲音,但看不到人,看不到那些應該出現但消失了的警,所以總是會怕。「你有沒有想過那可能是什麼壞東西,怪物,惡魔或是鬼!」姊說。
        但是我心裡想的是,或許真正的邊界是我們的怕,怕黑,怕鬼,怕種種失控或隱匿的威脅,或就是這種種黝暗裡,我們所遇到看不到的什麼,但我沒說。
        我跟姊姊說了我前一晚的夢中,不知為何倖存的自己就到了一個陌生小島的陌生海岸,好像在南洋,印尼的太破碎的數百小島的其中近乎無法辨識的其中一個,而且,後來迷路了太久之後,好不容易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就寄宿在那海岸末端的一個斑斑駁駁的近乎年久失修的又破又小旅館。他們是一對歷經滄桑的當地土著夫婦和阿姨帶一個小孩在開店,沒生意到近乎沒人,那一家人幾乎每天都沒事,每天大人都在演戲給小孩看,就在那一個破舊的小餐廳,所有人吃完飯就一直聚在那裡有意無意地說話,但是,話題一直被小孩要求要講殺人的故事。
        在夢中的我也沒有意識到那個地方的那個時代,但是另一個住在那裡的人是一個黑人的美國海軍水手,受傷而變逃兵的他提醒我們那時候還在二次世界大戰末。但是,那個小島沒有被捲入,大家都假裝沒事,也不想提起戰事的慘烈與辛酸。
        但是,每天那店裡有一個小孩和一桌人,他們要求我要演一個故事。但是,我一直沒有把握,我發現我沒殺過人,也不會說殺人的故事。最後,找了一本書的我準備了一個老故事要試試看。但是,越想越多,發現有太多情節要演,但是,他們說不能演太久,因為小孩會不想看,後來發現只有十分鐘,我最後只能用說的,來不及演,就在那個長桌上,說了一個一百零八個殺人的人落草變成山大王的故事,他們稱霸了那一帶,占山為王,但是太不願對更大的帝國臣服,被視為反動而被帝國軍團剿山,他們太大意而對決失敗,山中的一百零八個人全死了。那小孩雖然一直動來動去也不安分,但是最後聽到所有人都死了,就很開心。
        「你滿會跟小孩玩的。」
        一個長得很可怕的店老闆的妹妹那阿姨對說故事說得很吃力的我說。
        「但是,我更厲害!」
        她轉頭對那小孩說:「我們來玩不能動的遊戲,誰動誰就死。」
        小孩對她說:「我才更厲害,你死定了。」
        小孩就完全僵在那裡,像殭屍一樣,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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