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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球

发布: 2014-2-20 17:09 | 作者: 張啟疆



        「球不見了,球不見了……」
        回來後,我氣喘心悸地告訴另一個仍陷在漩渦中的自己。時間的黑洞正在蔓延擴列。多年前的變化球呼呼撲向眉睫,不再是遙遠的童年旁註。
        我的右臂瘀青,左眼淌血,西裝沾滿泥塵與草屑。緊閉的唇,死守著斲斷的齒根。
        全辦公室同事驚訝地望著我--這個辦公桌前忽而呢喃,忽而咆哮,忽然消失,忽然又變得遍體鱗傷的傢伙。
        陳國雄正快步通過大門,走向我。手中捏著十分鐘前我遞出的那張簽呈,像是握一把劍。他的表情羼雜著焦急、不解、發自善意的憤怒和某種接近嘲諷的同情。
        一九九一年初夏的陽光,潑進我和他之間,因逆光而顯得虛幻的視域。
        
        1
        
        日婆兜頭兜腦罩下來。很不巧,打擊區的位置正好頂住陽光。
        一匹金蛇般的光練低切過外角,我還沒看清楚,已聽到背後裁判的吼叫:「死快西!三幸馬達!」
        我惡幹一聲,才六月天,暑假還沒到,天氣熱得像一鍋沸魚湯,我們是鍋裡滾爛跳腳的魚。
        緊接著,小虎、小羅也被三振。三上三下。
        
        「陳國雄」三個字首次出現在人事佈告欄時,著實令我心裡起了一陣漣漪。雖然取這個名字的人何止千百,而我尚未一睹其人的廬山真面目;然而,當時不知為什麼,我竟有股電光火石的感覺,我甚至確定,這個陳國雄就是那個陳國雄。
        
        2
         
        我感覺我的眼睛冒出了火,一連投九個惡狠狠的快速直球,結束第四局的比賽。比數零比零。
        我揚揚下巴,盯著對方投手,那個矮矮黑黑髒髒醜醜的小個子,意思是:你們這些臭TK的髒腳也別想踏上壘包。
        
        陳國雄身高一八二(比我高半個頭),膚色黝黑,肩膀厚實如城牆,眼眉唇鼻陵線分明,瞳孔烏亮有神,不笑的圓臉隨時保持微笑的神韻。舉止沉穩,言談井然有序,邏輯分明。在辦公是從不談論私人恩怨是非。
        他來公司不滿三個月,已調薪二次,並超越開發部第二組十一位同仁,成為我們的組長。關於他直升機式的竄升事實,曾引起包括我在內不下數十回合的明誹暗謗。槍言彈雨。他的私生活,每天私人電話的次數,受上司賞識的程度和忠厚的外貌,一概成為眾矢之的。乃至於,優異的交際長才、溝通技巧、出勤狀況、不合群的辦事效率,都構成一種「陰謀的偽裝」。我前座那位山東老鄉長甚至掩唇力言,凡是沒有國民黨身分、無法測試其忠誠度的「草地郎」,不適用於我們這種代表國家的半官方貿易機構。
        不過,關於他的一切,我一直缺乏惡之欲其死的攻擊欲望。如果說我對他懷著什麼情結,不是因為他擋住我這個尸位素餐者的晉升之路,而是更抽象、悠遠、渺茫的某種東西。尤其,當我窺知他的家庭背景──他父親是個土財主,擁有一塊相當十個眷村(面積)的土地。那塊地全部蓋成高樓大廈。那塊地,就在我那消失的老家後面,曾經是我小時候奔馳流汗幹架痛哭的草地棒球場。
        
        3
         
        草地盡頭騰起一片扭動的青煙。
        青煙下方是轟然奔流的大水溝,我們稱之為「河」。河的兩岸夾峙著高聳過頂的芒草,遠看宛如一弧綠色的碑界。對我們而言,「過河」是至尊無上的榮耀,當砲彈般的飛球穿越那道地平線,也就是突破臂力與幻想的疆界。
        看來,今天這場僵持不下的投手戰,非得靠那種神來一棒不得解決。我摀著劇痛的手臂,隱隱感覺,我和那小個子表現得愈神勇篤定,內心愈恐懼。我們之中總得有人在最後關頭癱跪投手板,將頭埋入沙堆、淚水和喊不出的絕望中。
        「誰輸陣,誰就永遠滾出球場!」我想到賽前的毒誓,一把撂過小虎手中的汽水冰,仰脖灌盡。
        TK陣營又抱出嘰哩呱啦的輕蔑笑聲。大砲被三振,而且因揮棒過猛,摔了個大馬趴。他甩掉棒子,悻悻然回營時,臉上青一片紅一片黃一片。我搭拉他的肩,幫他揩去臉上的沙土。傷口下是密密麻麻淌血出膿的青春痘。
        暑假過後,大砲就要去士校報到。或許,那是個尊嚴的開始,他將變一個人,大砲的成績爛的放牛班都想放他的牛。在他那客家媽媽口中,他是「不成猴」,成天跟狐群狗黨鬼混,一被子甭想繼承他老爸在大二擔斷一條腿的榮耀,更比不上村子前排那些足不出戶的私中寶寶,可能在十年後「學成歸國」的神氣。「狐群狗黨」包括我、小虎、小羅、阿東、馬眼、郎中、操八、騷屄等九人小組,剛好構成一支百戰百輸的半球隊。一年前,我們省下租小本、打彈子的零用錢,合資買下九具合成皮手套、二根蛀裂的木棒,一盒脫普球,轉戰東西南北方圓五公里內所有正式或非正式TK球隊。結果一樣。日薄西山時,我們九人一列呆坐河邊水泥管上,垂頭、無言地傳遞同一根菸;唾濕的濾嘴,怎樣吸都是一股苦味。或者,藉故找對方開幹。結果一樣。天黑後,一群斷了腕骨黑著眼眶的「不成猴」躡手躡腳泅回村裡,迎接另一場來自父母的開罵;內容包括(青年守則)十二條、反攻復國救中華、用功讀書去美國和打棒球沒出息等等。事後證明,他們說的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都是正確無誤。如果我能預見五年、十年後的自己,或許就不會為了那個撈什子變化球搞到幾乎父子反目。
        昨晚,父親照例又是一頓數落:「你知不知道你下個月就要高中聯考?你知不知道全台灣的應考生都在通宵達旦最後衝刺?你知不知道考不上高中在瞎混三年就得去當兵?一輩子甭想功成名就。與其當兵,不如考軍校,可是你要人沒人品,論德沒德性,蔣總統都不會要你……」
        我惦著最近的連敗紀錄,那可比「蔣總統」重要,悶聲說:「我會打棒球。」
        「打棒球?孩子,打棒球是台灣小孩的玩意兒,又髒又野,幹嘛去瞎攪和,除非當上國手。你一小就死了娘,爺爺去年又過了世,哪天老爸爸我也走了,看你怎麼辦?不如趁早發奮讀書,將來謀個一官半職,可能還有機會蒙蔣總統召見……」
        「那黃清輝、鄭百勝他們也是TK,蔣總統還不是一樣召見他們。」
        「ㄊ一ㄎㄟ?什麼是ㄊ一ㄎㄟ?喂!喂!這麼晚你去哪裡?」
        我跑到村門口空地,經過另一番衝擊與波折後,整夜對著灰磚牆練投。為了那場我生命中最珍貴的球賽,我不能留下絲毫遺憾。我狠命地投,愈投愈快,反彈回來的白光,宛如旭日初綻的芒焰,瀟灑穿越我的憂黯心事、不被重視的童年,以及我不想面對的未來,我死命投著,直到那球擦破手皮,染滿血漬;直到那球超越了光速,不再反彈,消失在牆中。

        「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什麼消失的經驗?我是說,你有沒有忽然發現遺失了重要的東西,而且是再也尋不回了?譬如,生長的故鄉老宅、童年的某個玩具、一張代表性的照片、一位至親好友的生命、一段回憶,或者……」
        陳國雄升任組長那晚,我們這個十一人小組非常黃鼠狼地邀他到蜀魚館聚餐,以示慶賀、巴結,順便投石問路。陳國雄倒是十分豪爽而坦然處在各省鄉音之間,十打紹興、不下二十回合的打通關,乃是滿桌子的皮笑肉不笑都不能幹倒他。
        那晚,很意外地,趁著散席的酒酣耳熟,我和他又相約到附近一家PUB飲些調酒。我想,我和他心中都有些帶查證的疑惑,有些欲言又止。
        和適才的鬧哄氣氛正好相反,我們窩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安靜地與自己酒杯對視。
        隔著淺紅色的酒液,我憂傷地凝望當年那場幾已模糊菸但的賽事。
        我一定喝多了。我好像紅著眼睛、麻著舌頭問他一串子關於「生命」、「回憶」、「消失」的狗屁問題(或許是在心中問我自己)。當我說到「......或者,你有沒有眼睜睜看著一只急飛的球......」,他突然開口:「妳很像我的一位朋友。」聲音遙遠而清醒。
        「朋友?」我的表情一定有些慌亂。
        「從前的朋友。一位我始終不知道姓名的好投手。」
        我避開他的目光。酒杯中的球賽變成一團漩渦。
        那一剎那,我的心裡幾乎湧起恨意。
        「你確定是朋友?」
        「朋友。」聲音清醒而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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