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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球

发布: 2014-2-20 17:09 | 作者: 張啟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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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雄,免驚,死豬仔投手已經軟糕糕啊啦,送伊一支再見轟不爛。」場邊的嘲笑聲浪愈來愈大。
        手臂還是抬不起來。小個子的銀色鋁棒,在打擊區閃閃發光,像是一頭霍霍逼來的毒蟒。
        八局下半,我只投兩球,被擊出兩支安打,二、三壘有人,無人出局,小個子什麼雄的,可能是這場比賽的最後一棒。
        手臂抬不起來。但是我必須抬起來,撐到底,因為我們沒有投手可換。
        我背對打擊區,偷偷擦拭臉上的鼻涕、冷汗和冰糊糊拭不掉得一大片泡沫。
        過去一年將近一百場比賽,每到最後都是這種感覺;臂肘重得像鉛塊,被擊中的球,確一一長出翅膀,劈劈拍拍飛向我背後遙遠廣闊的天空。輸的最慘的一次是三十六比零,比數最接近而下場最淒涼的可能是今天這場。這一百場敗戰,都是由我主投。我們沒有投手。
        守一壘的小虎啞著嗓門叫我撐下去。外野邊陲的阿東、小羅,一個望著場外的某處發呆,一個索性靠上土堤假寐。我知道他們都跑累了。
        抬不動的手臂還是得抬起來。我一把抹去臉上不斷滋生的水珠,舉臂,抬頭,旋腰───我突然強烈地希望,打擊區那根銀磅、手中那投不出的「軟糕糕」的球、這座球場、頭頂上的天空甚至我的生命,統統在這一瞬間消失。
        
        「我之所以選擇自動消失,是因為我疑惑:為什麼當年那場球賽,不能僅止是一場球賽?為什麼那個快速球會憑空消失?我的答案,可能遺失在四平街的戰役、太原五百完人的事蹟、徐蚌會戰的沉痛……我沒有答案。我的生命裡只有『蔣總統萬歲』的庭訓。『殺朱除毛』的啟蒙,每一樁伴隨我長大而又與我無關的朦朧的結,這些天殺的中國人殺中國人的故事。」
        昨晚,我在辭呈的說明欄寫下這堆文字,準備今天一大早遞上去,然後頭也不回走出辦公室。
        我和父親的亡魂爭議了大半夜,又繼續辱罵三個月前不識時務的小虎,最後還是忍不住爬起來,刪掉這段肯定沒人看得懂的胡言亂語。
        其實,我害怕的是:萬一,萬一被「小個子」一眼看穿……那該死的眼神,會害我永遠逃不出那座球場。
        
        9
        
        我靜靜蹲在投手板旁。四周的景致無情地轉動,轉成一道道急漩喔。
        小個子開始繞場時,中外野的阿東整個人撞在土堤上,氣呼呼地甩手套;主審轉動手臂,TK陣營大喊「轟不爛啦!再見轟不爛」時,小虎頭一個癱坐在地,殺豬似地嚎哭起來。日婆無聲地墬落,彷彿為追逐那只全壘打飛球,在西方地平線跌成一攤血雲。
        我安靜蹲著,蹲在闇紅色的渦心之中。
        比賽結束。
        我很平靜。十五年來解決不了的夾纏糾葛,如今都該告一段落,或者歸零。就像手中這張千辛萬苦寫成的不著一詞的辭呈。
        其實,我的辭職毫無道理。再想,還是沒道理。有人會說我是東窗事發,畏罪潛逃。有人會認為我是受不了栽贓,憤而辭職。我擔心的是由於缺少積蓄,我的菸蟲、酒癮、咖啡癖和五臟神會立刻陷入困頓。
        我的一輩子,大概都將活在毫無道理之中。辭職的前一晚,我從酒罐、菸屍、破茶皿和舊陶壺中翻出蒙塵的骨灰罈,聽見老爸的抱怨:如今我可是真的走了,看你怎麼辦?我請求父親原諒我糟蹋了他賜給我的最後、也是最好的安排。我說,眷村拆除後,我忽然忘掉很多事情,連關於眷村老宅的惡夢也省了。我想不起來老家紅門上第一道剝落的漆色,低矮密網的屋簷,潮霉的榻榻米,朝東窗沿每天清晨光影交錯的曖昧與肯定;忘了我的童年、傳說中的身世、已消失的祖先和我之間的關聯,那扇坍毀的老牆,被我一再刺傷的老爸爸的望子成龍的心。我尤其記不住,午夜醒來,乍見老爸爸的亡靈,面對虛幻的眷村故鄉傾訴另一個故鄉點低的那種耄態......我漸漸明白,我不是失憶,而是不存在,既不屬於祖父的過去,也不見容於父親的未來。辭職,只是證明我的不存在,這樁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又對小虎說,別在他媽的烏龜王八了,有種,就學學風城那票狠將,敢搶、敢殺、敢吃子彈。不成,就要有志氣開計程車,當水泥工。好一個水泥工,老爸爸、偉大的六年國建和大台北捷運工程已經開始,同樣是「為國效勞」,您不會反對的,不是嗎?至不濟,我去擺地攤,跑警察,我的台灣話已經練到可以在街頭喊價的地步,只是有點「講獪輪轉」,聽起來像變化球。
        我對自己說:比賽結束。童年再見。
        
        10
        
        戰爭剛開始,內野區打成呼天搶地的一片。原因是,半分鐘前,小個子的再見全壘打掉進河裡,阿東站在土堤上大喊:「球不見了。」那是我們鏖戰一年後僅賸的一顆球。
        小羅衝回來,揪住小個子的衣領:「操你媽,你給我把球吐出來,吐出來!」
        「幹你娘,未見笑,自己死豬仔沒路用,還敢在這喊東喊西?」TK陣營一股腦兒全衝出來,三拳兩腳就將小羅揍成一隻蝦米。「就算還恁一百粒球,恁還是沒卵葩會塞槓,你娘咧,攏總給你爸死出球場。」
        我們的人也殺上去。然而,本壘後、看臺外更多鼓譟的「觀眾」跟著跳進戰圍。我看見自己人一個個倒下去,倒在我身邊;哀嚎聲、追撞聲、咒罵聲穿梭包圍蹲在投手板旁麻然的我,就像爺爺死前穿過我的身體,沒有人察覺我的存在。我看見小虎獨自追逐手持球棒的小個子,一直追到外野,遭到對方反手一擊,當場貴倒,被緊隨而至的幾個傢伙圍毆、踐踏。小個子扔掉球棒,站在一旁,府服不安也向是得意,視線卻投向三壘後方血流滿面的側影。
        這時,我發覺另一個自己其實正在三壘附近份戰。當我看到小虎的慘狀、小個子近乎貓哭耗子的表情時,不知哪裡湧起得一股氣力,顧不得周圍密匝匝的拳腳,我闖出人堆,像小個子衝去───
        一腔子沒有方向的憤怒,迫使我朝向甚至不知道姓名的對手尋仇。小個子大概被我的模樣嚇到了,轉身就跑,我更是拼命地追。我連踢帶踹甩開兩個企圖攔截我的大傢伙,追上土堤。左眼角的血水淹蓋了視線,日婆的殘暉,逆著水流,撒出血濛濛的厚網。我咬緊小個子闇糊的背影,分不清自己是在追還是在逃,衝向事件的另一面。
        
        一九九一年初夏的陽光,潑近我和陳國雄之間,因燃燒而扭結的對視。他氣急敗壞地奔向我,手中的簽呈,握成臉上虬結的劍眉;我卻在另一個世界快步逃開。陳國雄,你如果上道,也請「不著一詞」讓我離去,莫要虛情假意或真心誠意的留難我。你諒解也好,迷惑也罷,就是這樣。朋友,我早已遠離戰場,失去故鄉,千萬別再逼我回去。真的,相信我,我的一生,從來沒有投得這麼好過。
        
        11
        
        小個子繼續跑,我繼續追;激湍的河面浮滾著一線白光,很像是球,在另一端與我競速賽跑。
        小個子的背影漸漸清晰,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想停下腳步,停止這場沒有終點的追逐。但停不下來。我的腳好像脫離了身體,好像是雙腳硬拖身體前進,背後是一股令我恐懼的迫力。一陣風逼上來,突然間,我的身體莫名其妙乘膨脹起來,一吋吋脹大,上半身脹破童年的衣裳,露出蒼黃、布滿疣斑的皮肉,奔馳的雙腿則變得鬆垮無力。汗水化為酒泡,空洞的怒氣迅速被新生的菸臭、腐味和某種酸液淹蓋。河面映出我的臉,鬈亂的髮鬚盤踞原先灰青的大平頭,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不斷切換快速老化的頹顏……我只敢到虛脫欲嘔,但狡部還是停不下來。
        三十歲的我繼續追逐十五歲的小個子。河的鏡頭是一處廢鐵工廠,河水在這裡打出一個漩,轉入轟隆的下水道。我和小個子幾乎同時癱倒,然後撲向對方、扭打、翻滾,滾到黑汙汙的漩渦邊。我壓在他身上,不斷揮拳,他踢我的肚子,推開我,轉身掙爬;我又押上去,猛揍他的臉,邊打邊流淚,哭著叫自己停手,但發不出聲音。我和小個子盲目地互毆,痛苦地大叫,就在我抓起一塊破磚,即將砸上他的黑臉之際,他搶到一根鏽鐵棍,對準我的小腹,吼道:「滾!滾!不要在我家的地上打我。」
        我還來不及會意,又聽到一句如雷的轟鳴:「你們這些外省仔,統統滾回大陸去。」
        我呆著眼,張大了嘴,忘了手中的武器;也忘記哭泣。
        就在這時,那掉進河裡流失的球忽然又冒出,甚至在渦面上方跳了幾跳。我和小個子一齊望向那穿越伏流、泥沼與暗汙的球體。那球白亮得初期,如蓮花般,繼續穿過小個子與我驚愕的眼瞳,在極速收縮消失的黑窟窿中福滾,綻放……
        
        ──原載一九九二、一、六~八(中央日報)副刊
        ──選自【消失的囗囗】(九歌,一九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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