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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发布: 2013-12-19 16:54 | 作者: 杨怡芬



        1
        狡兔三窟,我也有三窟。
        打完蜡,我直起腰来,拍拍手,偏着头端详地板。清亮润泽,有股冷幽幽的味道,一个隐秘之窟的地板,大概就应该是这样。说说我的三窟吧。第一窟是位于市中心 的我的设计所。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名头响亮的建筑公司做了三年建筑设计,大到建筑物的整体设计,小到室内装潢,都得心应手;确定自己确实有干这行的天分后, 就出来开了家建筑设计所。五六年打熬下来,证明当初的决定是对的,自己当自己的老板那份自由不说,自己的创意不用再被无辜修改,这一点最是快意;女设计师 最怵的跑工地那一类的活儿,我也不讨厌,相反,看着图纸上的虚构之物变成触手可及的实在,心里很是踏实。离办公楼相隔一条街的一套小单元房,我的宿舍,是 第二窟。当初想过在设计所楼上租个房间,又怕长久下来就会以所为家,不能区分工作区域和生活区域——这滋味,是女人都不喜欢,可熬夜赶图纸又是家常便饭, 宿舍还是就近为宜,权衡之后,就租下了那房子。自己用心收拾,加上些装饰,暂寄之所便有了柔软的品相,劳累之后,暖暖地洗个热水澡,缩进洁净清香的被窝, 倒头大睡,窗外刮风或下雨,与我何干?
        这里,我刚买下的一处二手房,是第三窟。从产权之类的角度上来看,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一窟,目前,我却想把它隐藏起来,父母那里也没告诉,朋友同事更不必 说,对他,绝对是保密的。所以,寻常住家该有的通讯娱乐设施:电话宽带有线电视之类的,也都懒得重新去开通。物业管理处的很是不解,那人说,那我们怎么联 系你呢?我本想给他们我常用的那个手机号码,想想也不妥,万一在小区某个什么活动或场所中,业主电话可以相互看到的话,那我岂不是曝光了?为此,我新买了 一张SIM卡,把一只弃置已久的老款手机充足了电,放在办公室抽屉里。至于我的名字,那倒不怕他看到,很普通的一个名字,站街上一叫,保准有三四个人抬 头。最后的交房关头和房东有了些小摩擦,幸好没闹大,还算顺利地完成了交接仪式——说仪式也不为过,他们一家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对这房子有了感情。他们十 岁的儿子是流着泪离开的,我跟他保证说一定好好待这房子,他才开了笑脸,他说:“阿姨,千万别把墙上的那只小兔子擦掉好吗?”这也是我跟房东的一个小摩 擦,我请他们重新粉刷一下墙壁,我想我的要求并不为过,可他们却一直拖着不做。要么就是这个小男孩在捣乱的缘故吧?等我自己叫了师傅来粉刷的时候,我遵守 诺言,保留了那只小兔子。应该是那小男孩的手笔吧,线条颇有表现力,除了兔子之外,我还保留了另外两处白描,一只猴子和一只老虎,这给粉刷师傅添了许多麻 烦。在每一道工序之前,他都必得将这三处遮挡严实才可动手,为此,他向我多算了些工钱。我也无所谓。一个人过日子就那样,高兴就好,斤斤计较,何必?
        好了。扯远了。你看,我对自己的状况是基本满意的,与身边的现实也还算相处和谐,如果没有这第三窟,在你的视野里,我的眉目肯定清楚可辨,就像你身边的谁 谁谁。为什么要有隐秘的第三窟呢?对此,连我自己也不能回答得让自己满意,甚至,我对自己起了怀疑,是不是把虚幻变实在的把戏做得太多,混淆了两者之间的 界限呢?在烦琐的买房交易过程中,我清醒而又迷糊,时不时就要停顿下来问问自己。
        太阳底下无新事。一句挺让人泄气的话。你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别人都帮你想了说了也做了,轮到你这个存在的时候,你不过是千万人的翻版克隆复制拷贝,随便你 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包括我神秘兮兮正说着的事,说穿了,也是俗到不能再俗,老套到不能再老套:我爱上了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现在,处心积虑地搬 到他家对面的楼房来住着,可算是这个老套故事里的一个新异之处——我也不敢肯定在我之前就没人这么干过。我很想活得有个性有创意些,我安身立命的职业也这 样要求我,一个注册建筑设计师岂能没有创意?搬到他家对面来住着,这毋宁是我的创意,如果被你批作老土的话,我也无话可说,唯一能为自己争辩的是,我对这 个家庭全无恶意,既无去瓦解它的决心,也无去离间它的行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些。自己的这个动机,我也不敢深究,当初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支持我的 全是恋爱中光明的一面——无论我们处境多么尴尬,我们是恋人这是无争的事实。
        我的是四楼,他家也是,现在,我无遮无拦地站在阳台上,望着他家的厨房。今天,他出差了,我才敢这样站在阳光之下。未来长远的日子里,百叶窗后才是我该站 的地方。我买了一架高倍望远镜,镜头将撑开百叶窗的某条缝隙,让我的视线粘附在他身上。我喜欢看他,总看不够。他说,喂,不要这样瞪着我啊,你要把我吃了 吗?在我眼里,他样样都好看,简直无可挑剔。
        厨房三面都是玻璃窗(其实是利用了北阳台的关系),楼间距勉强八九米远,这样,他家的厨房就敞开在我的眼皮底下,锅碗凌乱,还是午饭后的痕迹。她一个人带 孩子做家务,显然来不及。再稍矮下身子,就可以看到客厅,蓬勃的龟背竹,钢琴黝黑的一角,墙上隐约的一幅花开富贵;再低下去一点,卧室和书房的门。他和我 说过他家的布局。起初暧昧时,我们没话找话,他只好搬出他家的布局来向我这个专家验证他家的设计师靠不靠谱。
        此刻,他正飞在云层之上,我知道他的航班时间。无遮拦的阳光透过机舱罩住他,余光穿过云层折射下来,落到我身上。暖热。我轻松地扭动了一下脖子,再次把视 线定在厨房里的锅碗之上。平常都是他做饭,他说过。我说,做饭的男人最性感。是因为他做饭而觉得他性感,还是因为他性感所以做饭这事也跟着性感,追溯起 源,我却总不能确定开端在哪头。对于我来说,认识他以前的时空就是宇宙大爆炸之前的时空,既无所谓空间,更无所谓空间。这样说话,到底有些肉麻,但,深陷 恋爱的人,都懂。
        2
        觉察到这个兔子的异常是在这个幽冷之窟睡了一晚之后。
        为了能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我把办公室和寝室的电话全设了来电转移,转移到我平常用的手机上。固定和移动的概念正在被模糊。他平常都打我手机,办公电话 他从没打来过,就连寝室的电话,他也是偶尔才打,心血来潮似的。可我就是为了他的心血来潮才有备无患地设好来电转移。他很信任我,觉得我做的任何事都是有 理由的,都不会伤害他,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偶尔,他也会问,你在做什么呀?他淡定,他自如,我却恨不能在他身上 按个摄像机,我的手掌心能做接收终端,我要即时看到他在哪里他和谁在一起他可在想念我。相对于他,我的焦灼汹涌如潮,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你太可笑了, 十分可笑,你知道吗?
        一夜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就像气象预报某场台风可能登陆本地,我为此做了许多安排:加固了门密封了窗搬进了花草检查了应急灯,甚至买了蜡烛,食物塞满冰箱, 方便面都罗汉般地叠在食品橱里了;结果,台风却只是很轻俏地擦境而过,连雨水也只是落下一点点,风也只是刮了一歇歇。那失望……呵呵。
        临近黎明,失望从一点点膨胀成黏糊糊的一大团,堵得人难受。我起床,拖着沉重的自己往浴室间移,我要洗个热水澡。经过兔子时,“她”突然说话了:“放心 吧,没事的。”确乎是个“她”,一个很柔美的女声。我停住脚步,抱住臂膀。话音在继续,粉红的兔唇梅花一般蠕动着:“这里十多年前还是海,围啊堵啊才造出 这一片地来,接着又建起这么多漂亮的房,可是,总有一天,这里还是要变成海的,你明白吗?”她说的确是事实,这一片土地,正是十多年前填海而得。我装修这 房子时,在窗框四周发现白色絮状物,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虫窠,叫那粉刷师傅来捣毁。粉刷师傅说,这是盐花!不信你尝尝,咸的!我目瞪口呆。他来了兴致,继续 演说:盐花就叫你呆了啊,那刮风你更受不了!我说的不是台风,这风啊,比台风刁蛮,夜里起早晨歇,台风只会傻里傻气横冲直撞,它呢,会转弯抹角,拍门打 窗,要钻进屋里来卷走你,那些声响啊,保准你醒一夜!说白了,海面变成土地了,海面之上,还是海啊!你懂不懂?我也就笑笑,唬三岁孩子啊?我也是海边长大 的。海面之上怎么会是海呢?“她”这会儿说的,我倒能明白几分,于是我问:“你是在说‘沧海桑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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