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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发布: 2013-12-19 16:54 | 作者: 杨怡芬



        在这个家里,我接过他的电话,他问:“你在哪里呢?”这样的问话,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平常我都是很详细地说出自己的位置,而这次,我只说:“在家里呢!”
        “你爸妈家里吗?”他反问。
        “不是,在我们家里呢。”说出这话之后,我有点害怕。
        “是吗?”他在那头笑了,笑得太开心了,收不住了,尾音里就带上点伤心了,所谓乐极生悲。他说:“我打的是你办公室电话呢,逗你玩才这样问你的,好好干活 吧,以办公室为家的大老板!”开玩笑的时候,他把我叫做大老板。他挂了电话,我却愣怔了半天。他难道就不会想到,所有的电话都是可以设置成来电转移的?
        晚饭的时候,她很高兴地对孩子说:“爸爸说只要机场一开放,他就飞回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和原定的日期差不多呢,这场大雪没影响到我们,可真好!”
        那么,他今天也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向她报告了行程,而对我,他什么也没说。我把身子缩紧了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里有短消息了,是他的,说的也是 行程,连飞机的航班也说得很清楚,就在明天中午。她的手机也响了,于是,我听她念出了短信的内容,和给我的一模一样。图省事,一下发俩了。她们俩又传阅了 短信,惟恐对方不识字似的。孩子咂吧了一下嘴,说:“我要吃爸爸做的红烧肉!”她瞪了孩子一眼说:“就你会折磨你爸爸!”我有些羞愧,为我的厨艺,我正想 说些什么,她抢先说话了:“她爸爸也就红烧肉做得好吃,别的嘛,那手艺真还不如你呢。”这是安慰我的话。我只好领情,就说了些在这个情形下该说的话,最 后,我把手机揣进裤袋,说:“家来催我去过年了,我明天一早走吧。”她举起受伤的手指:“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真是多亏你了。”孩子打量着房间,说: “爸爸回来要大吃一惊了,房间会闪闪发光了呢!”她有点不自在了,说:“那是,妈妈是业余水平,阿姨是专业水准啊!”孩子的话,让我的心重新热起来,也就 不去计较她的话外音了。我本来想给她们我留给物业的手机号码,以备下次需要“我”的时候用,这样就更像个专业保姆了。可是,我终于没有留,她们也没要。
        那个夜晚大家安静得很。孩子钻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后就不见出来,平常她总要隔会儿就出来一趟,喝水啊吃东西啊解手啊,名目繁多。她呢,守在电视机前,一声 不吭。收拾好厨房后,我走来走去归拾房间。在她眼皮底下,我又把龟背竹稍稍挪了个地方。发出声音的只有电视机。她换着频道看,看的都是关于雪灾的报道。广 州火车站还是滞留着那么多人。我的胸口憋闷,好像此刻我也挤在人群中,我得奋力站直了,才能保有这立足之地。把自己放到人群中,是解除一些痛苦的最好办 法,人海一粟,肉身渺小到几乎不存在,一己的痛苦焦灼融会到众人的痛苦焦灼中,这痛苦焦灼似乎便淡化消融,轻得可以承受了。
        睡前铺被窝的时候,她才开口,不过也只是自言自语:“但愿明天是晴天,要洗被套呢。”
        那么,明天,我和他的体味、毛发、屑末都将被旋涡状的水流撕扯、冲刷,一些进了下水道,还有一些将被太阳曝晒,我就彻底从这里流失、蒸发。而我无能为力。 我缩在被窝里,每个毛孔都在发抖。她睡得很深,打起了小小的呼噜,遮光帘把所有的夜光都挡在外面,房间里夜深如井,她的呼噜声,把她的形体膨胀开来,占去 了所有空间,我被挤扁了贴在冰凉的井壁上,我试着想把自己折叠起来,可是不能够。在那里挣扎的时候,小腹处的酸胀一阵阵袭来,双腿间呼地一热,一股温暖的 液体流了出来。多年后,在我生孩子那天,我觉得肉体的感觉是那样熟悉,仿佛是在复习往日的经验,在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瞬间,我的意识就回到了此刻。
        此刻,我在经历分娩,而现在的我却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被套上的血渍,扯掉被套,连棉胎上也浸到了。我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脸的愧疚。我说:“提 前十天来了,我真没想到的……”事实确也如此,昨晚的液体,我以为是白带或者是分泌液,在他的被窝里,我的身体总在亢奋的状态,我真的没想到,那是血。她 很恼火,可是她藏得很好,她只说了一句:“算了,反正这被子被套都旧了。扔了好了。”
        我说:“这样吧,我带走这床被子,你折个价,从我工钱里扣吧。”
        我这么一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她说:“真是床旧被子,不值钱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妈妈在乡下给我们打的,厚厚重重的不舒服,也就是他不舍得扔……你要,就送给你吧!”
        “那不行!这样吧,折个两百元好吗?”我压制住心里的激动:“就算我’时间旅行’到了当年,给你们送个红包吧!”
        5
        他在我的眼睛里忙碌着。
        红烧肉一直焖在陶罐里。他洗菜切菜爆锅翻炒,隔一会儿,就揭开陶罐往里面加点调料,神情专注郑重,好像他正在为女王掌勺。孩子放学了,飞进来从后背抱住他,他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孩子的脸蛋。孩子仰着脸笑,鼻尖上两三粒葱花。
        一直看到他把一餐饭做完。夜色浓了。他们吃饭去了,饭厅在我的镜头之外。他最后一个离开厨房,顺手把灯关了,在关灯的瞬间,他抬起眼,看了看我这里,他的视线和我在镜头里相遇,像街上两个陌路人对视。
        陌生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心底里喷出来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我爱着的那个吗?我不愿多想,就快速地驱使自己动起来,我也有肚子要填饱。我要回我的第二窟去, 那里,得好好清洁一下了,也许,明天,我就会在那里见到我熟悉的他了。舍不得那床被子,就被单裹了起来,提着走。回到宿舍,放好被子,又去了超市,给厨房 配齐了调味料,连咖喱粉、花椒粉之类的玩意儿也买了。他的厨房里有这些。又买了菜。冰箱满了,我厨房的料理台和他的厨房一模一样了。我烧开水,给自己下了 碗海鲜面,蛏子啊虾啊胡乱丢进汤里,胡乱搅几下,一碗面就成了。这个时候,我就想着他烧红烧肉的表情,这样的专注,这样的郑重……
        小别重逢,总让人喜悦。我们从上午开始就在电话里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饭,我们边说边哧哧笑,吃饭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前奏,可我们依然热情地说着吃饭,说着 我们几个常去的馆子的饭菜。在一个刹那,就在两句话的当中,一个不曾料到的冷场出现了,他专注而郑重的神情也就是在这个刹那塞满了我的脑海,接着,我就 说:“不,今晚我们哪里都不去,我要你烧红烧肉给我吃。”
        “太麻烦了!乖,我不愿意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你也懂的嘛……”
        “我们烧简单一点的好吗?”我让步,却不妥协。
        “那,随你。”他妥协,但没有让步的意思。
        我懂吗?我想,我是懂的。忙起来就不会多想多问了。忙了一个白天,很好;下班后,径直回了宿舍,要赶在太阳下山前把晒着的被子收进来,暖暖的被窝,多好。 阳台上看下去,几幢平房的青瓦上还有白雪,街面上的雪被扫在一边,一坨一堆的,早就黑了。我嘭嘭地拍打着被子,呆呆地看着积雪。柔软的雪在潮湿的南方一不 小心就变得如此锐利,终至成灾。
        有多少日子没见到他了啊,缺席总让爱意更浓,这爱意,本也柔软。我抱着被子,把头深深埋进去,要把自己窒息了似的。在一片短暂的漆黑中,我看到了这被子的 诞生。春日的村口,或许在一棵香樟树下或许是一棵大枥树下,弹棉花的工匠蒙着面,用弯弓打着雪白的棉花,让它们分离让它们服帖让它们一寸寸一丝丝地绞合缠 绕,微尘细末满天飞扬,细雪一样落下来,一层一层铺在地上了……他的娘亲微笑着,听着一些祝福的话,她的眼里有泪光了,多好啊,儿子结婚了,儿子有家了, 儿子将有自己的儿女,多好啊。我就这样抱着被子,听着那些话……
        现在,夜在过来了,风也要来了吗?
        2008年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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