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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发布: 2013-12-19 16:54 | 作者: 杨怡芬



        我一开口,那话音就停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嗡嗡”的回声。我又问:“那么你是想告诉我,‘海枯石烂’也很容易?”兔子纹丝不动。这一天里,我去看了 “她”三回。那孩子把兔子尾巴画得像把小钢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我又去看了猴子和老虎,猴子的尾巴如满弦之弓,老虎的自不必说,那尾巴拗下来就是金箍 棒。话说回来,无论那兔子也好,尾巴也好,目前都不能够完全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的眼睛藏在望远镜里,无所顾忌地在百叶窗缝隙里张望对面。得说一下百叶窗, 我把朝南房间的窗帘全都换成了百叶窗。这个是从电影得来的经验,用来窥视的房间中必定配备着百叶窗。今天是周六,她们都在家,先后来厨房用微波炉热过牛 奶。一样的身高,一样地养着长发,我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女儿。锅碗们依旧凌乱在那里,我看着都有点难受了,怎么还不收拾掉啊?干着急。尽 管望远镜的倍数买得不低,但她们长发遮脸未及梳洗,加之来去匆匆,我根本就捕捉不到一个特写镜头。也就是说,我为看不清她们的眉眼而苦恼。其实,我可以很 痛快地叫他拿照片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想,他也不至于会拒绝,但难保他会这样想:你打算怎么着?
        我不要我们的关系里掉进一根刺来。除了缺乏社会性,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圆满,或者,正是因为缺乏社会性,我们才竭尽全力让我们的关系往圆满里走,圆满得似乎可以得到永恒的那种圆满,让人心弦能时时震颤。近来发现,任何话都能从两头说。
        在我正懊恼不已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物业管理的。我收起望远镜,给她开了门。她一开口就说,对不起啊,打你手机你一直没接,就直接来敲门了。她这么一道 歉,我倒觉得欠了她什么,就把她让进客厅里了,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苦丁茶。最近正在减肥兴头上,三个窟里都备了苦丁茶。她皱着眉头喝下一口之后,眼光落 到茶几上安卧着的薄如巧克力块的手机上,定住了。我没法跟她解释我给她的号码我用的是另一个手机,而那手机被我关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我费劲地给固定电话们 设置了来电转移,却让那个移动电话固定起来了。我觉得欠她的更多了,打不通电话确乎是件恼人的事情,我就又给她另泡了一杯玫瑰花茶。她来是收物业费和一笔 自愿的社区捐款的,两项我都给得很爽快,她终于不再死盯着我那手机了。她上上下下把客厅打量了一遍,尽责地夸道:“家里收拾得真干净啊,连地板都打好蜡 了,快过年了,是该这样早早请人做好的,这些天保姆奇缺,钟点工也难找。”我说:“没请人,自己做的清洁,我喜欢做家务!”
        “喜欢做家务?”她迅速地扫描了一下我的眼角。我用力微笑,让隐藏在皮肤下的鱼尾纹现身。她当然看到了,她笑了,说:“在你这年纪,喜欢做家务的倒真是不 多,等你有了孩子,不喜欢也得做。”近来对这种过来人的口气很是感冒,我扬了扬眉毛,满脸不以为然。她倒也识趣,说:“当然,你老公疼你就会抢着做家务, 就像对面四楼的,那男人,把老婆宠得都不会干活了,他刚出差一天呢,他老婆饭后切苹果就把手指给伤着了!你想想,不过是切一个苹果啊!”
        “我的正对面四楼那家?”
        “是啊!手指被刀划破一个口子,据说伤得不浅,她老公要出差一个星期,她读初三的女儿又要期末考,周围能帮上忙的一个也没有,急得到处找保姆呢!这时候哪里还有保姆啊?保姆都过年去了,正闹饥荒呢,就是有,一听只能做一周的活,谁愿干啊?”
        下面这句话,我断定是那只兔子代我说的。
        “这一周我正好在休假,我去帮她吧。”
        她满脸狐疑地透过百叶窗张望对面。我听着自己在起劲地说:“工钱嘛,得要高点,一百元一天怎么样?给你一百元的介绍费,请你给我保密。毕竟,我这样只是爱好罢了,熟人要是知道了,会笑话我的。”顿了顿,我又说:“付了这个月的按揭后,我都没有钱买过年穿的新衣服了。”
        她一副释然的表情,立刻在手机里跟对方通话,她说了我这边的价钱,担保了我的手艺。对方好像提了什么条件,她停顿下来问我:“你能住她们家呢?她女儿早上要六点出门去学校的,你得做早饭,送她上学。”
        “那我睡哪里?打地铺我是不干的,拼床也不行。”我很清楚他们家是没有第三张床的。
        “她说,你睡大床,她打地铺,这样可好?”
        我的神智清醒得厉害,也可以说糊涂得厉害。我给了那女的一百元,送她出了门,说好过一个小时,她来领我去对面。临走时,她还迟疑着吩咐:“别带太高档的化妆品过去,明白了吗?”
        我说:“我明白。”话出口之后,觉得兔子也正在等我这样回答。
        3
        怪异的除了兔子,还有天气。一连几年都是暖冬,衣柜里的羽绒衣都无用武之地,今年入冬也是一样,小寒大寒都过了,天气照样暖和。偶尔还有一两只蚊子,在床 头角落,在浴室夹缝,瘦巴巴地匍匐着;在夏天,或许一巴掌就打过去,而现在,让人丝毫起不了杀心——不构成威胁就不能算敌人。总以为暖冬就将这样持续下 去,突然,一夜之间,天降大雪,积雪达10厘米之厚,暖冬到此转折,正常的冬天来了,可是,我们却觉得它怪异。相对于台风的被隆重预告,这场雨雪显得相当 隐秘。
        这是我在“家”的第三天。清晨,我第一个起来,发现了这场隐秘之雪,我拉开窗帘让孩子看,孩子立刻拨了电话给她爸爸,大呼小叫:“爸爸,我们这里下雪了 呀!”话筒传到她妈妈手里,她也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听得到他在那边爽朗地笑。无论如何,下雪总是件预示吉祥的事。我的手臂也向听筒方向伸去,半道上猛醒 过来,僵住了,另一条手臂膀立刻前去增援,在半空里完成一个圆满的伸展动作。我使劲地连做了四个全身伸展之后,对孩子做了个“赶快起来上学”的手势。于 是,孩子洗漱,我做早饭,她检查孩子的书包。已经合作两天了,我们之间有了些家常的气氛。孩子吃早饭的时候,我先下楼备好助动车。小区的物业管理确实不 错,大清早就已经清理出一个通道了。久不见雪,觉得这积雪简直不是真的。我伸进手指头去试探了一下,软乎乎的,毫无质感,与店家橱窗里成坨成堆的广告雪花 很是相似,倒是路上已经失却本色的积雪,让鞋底起滑,才把这一天与别的日子区别开来。我又把助动车推进车棚,怕轮胎打滑,不安全。我说:“今天我们打的上 学吧!”孩子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好啊,平常遇到下大些的雨,爸爸就打的送我了呢!”雪中的街景自然与同时不同,孩子兴奋得叽叽喳喳的,有两回指着车窗 外的什么大喊:“爸爸!你看嘛!”我就不出声地探过头去,快速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出去,景物在飞快地后移,司机开得很快,因为我嘱咐过他:我们赶时间上学, 怕要迟到了呢!快到学校的时候,孩子才平静下来,说:“真怪,我刚才一直以为是爸爸在我身后呢!”接着,孩子直直地盯着我说:“真的,你的笑容和眼神和我 爸爸一模一样!”我幅度很小地耸了耸肩。那也是他的习惯动作。我真想伸出臂膀去围住她的肩头,就像他平日里笼着我肩头那样。我还是忍住了。
        因为下雪,让她再打地铺,未免说不过去,我打地铺,她又坚决不同意,妥协的结果是两人同睡一床,自然,被铺是各管各的。临睡前,孩子进来跟我们道安,她拍 拍我的被窝说:“你睡着爸的被窝呢!你这个样子,真成我的爸爸了啊。”受宠中长大的孩子,说话就是这样坦率,她无心地挑明了一个现实,他和她,是分被窝睡 的。
        她显然有点窘,她说:“放心,被套是新换上不久的。”我的身体一阵激动,下意识地用深呼吸寻找他的气味,我都听得到自己鼻翼抽动的声响。她忙又说:“如果 你介意,我找个新被子。”我说:“不用费事了,这样很好。”我说的是实话,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在他的被窝里。我的鼻孔里开始闻到他的体味,越来越浓, 全身的毛孔贪婪地张开,妄图吸纳他残留在被窝里的那些碎屑。曾经,我保留了他嚼过的口香糖,实在不舍得作为垃圾扔掉,他发现之后,很是骇然,他说:“扔了 吧?”我才扔了。
        我关掉了床头灯。黑暗让我更自在。毕竟,她在身边,或许,她也感受到了我的激动。她会怎么理解呢?我把整个脸都埋进被窝,尽力地让四肢保持安静。他的气 味,整个地裹住我了。她在黑暗中说话,声音里满是歉意:“你不介意就好,我做姑娘的时候,闻不得男人气味,觉得臭臭的。”我说:“现在呢?”她说:“自己 的男人嘛,不觉得他臭,香嘛,倒也说不上。”她又再次道了歉,说实在是因为手指割破的关系,一动就痛,才这样简慢我的。我把被窝裹得更紧些,说:“天冷, 孩子明天要早起,我们早点睡吧。”她扑哧笑了一声说:“也难怪孩子说你像她爸爸,你说话还真是像他。”这几年,他在我的体内蓬蓬勃勃地生长,根扎得越来越 深,越来越枝繁叶茂。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带着他在行走,他在体内替代了我所有的五脏六腑,我以皮毛包裹着他,我们合体活着。那么,我像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呢?
        我睡不着。她也是。难怪,两个陌生女人睡一头。她的长发漫到我的枕上,我一翻身,鼻尖就感觉到了发丝的滑溜,还有护发素的香味。平常他就是这样枕着她的头 发睡的吧?因为谨慎,也因为对“家庭”这个词的尊重,我从来没要他陪我过夜,他也从来不执意留下,或许,就是这些发丝在呼唤他吧?窗外北风呼啸。她先说的 话:“真像小时候的冬天,有风,有雪。”我附和了一声,快速地做了个加减法,她的小时候和我的小时候相差10年,当他们正轰轰烈烈恋爱结婚的时候,我也在 憧憬我的白马王子了,少年时的我会想到吗,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我睡在我爱着的男人的妻子身边?
        “看样子雪不会马上停,听说好多机场都关闭了……”她说。
        “还有三四天呢,到那时候也许雪就停了呢。”我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想看会儿书,那样可能更容易睡着。”她客气地征求了我的意见,坐起身看她的枕边书。我看了一下书名,《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我读过,觉得好,跟他推荐 过。此刻,我觉得我也是时间旅行者,一下子撞进了10年后自己的世界,我和他的家,我坐在床头读书,担心出门的他,10年后,也许我也养长了头发。
        她觉察到了我的张望,依旧客气地说:“很有意思一个小说,丈夫老是出去时间旅行,妻子就不得不等着。”
        “我喜欢开篇的一句话:缺席总让爱意更浓。”
        “你……读过?”
        “哦,不过是本畅销书嘛。”解释以后,我的面目似乎更加可疑了,她放下书,直愣愣地看着我,说:“他也是这样评价这本书的,用的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口气。不 过是什么什么嘛,好像你们是站在云端说话一样。”她渐渐说得有些激愤。她把我和他称作了“你们”。我裹紧了他的被窝,反问自己,我们是生活在云端吗?
        她平静下来,问我:“你喜欢读谁的书呢?”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报了个最安全的名字:张爱玲,果然,她鄙夷地扯了下嘴角,言下之意大概就是:这不更是畅销书吗?她不依不饶地追问:“喜欢哪一篇?”
        “《五四遗事》”
        “哦,三妻四妾的,关起门来一桌麻将搭子。”显然,她对张爱玲也很熟。她语带不屑的口气,倒非常地符合她的身份:正妻。
        我把被窝又裹紧了些,我很想说,也有关起门来躺在一张床上的。但我永远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去。我太尊重她了,比尊重我自己还要尊重。话说起来,妻妾成群的年代离我们还不到一百年。
        4
        对这个家,我曾经充满了想象,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我的意识无微不至地装修过,也正是这种疯狂而热情的想象,让我买下了对面的房子,让我来到这里。我现在 身处其中。这个事实,每天起来,我都对自己说一遍。我仔细地打扫家里的每个角落,对墙壁踢脚线上、书柜顶上、沙发接头处的死角里的历年积尘充满了无尽的热 情,那些一层一层覆盖、粘连之后的灰尘,像灰雪一样出现在我的抹布、掸子、扫帚和拖把之下。它们是时间一天天死去留下的尸骸,自从他们搬到这个家以后,时 光就这样在灰尘里一天天堆积,老去,埋葬,直到绝望地以为再没有人来理会。而现在,我来了。送孩子上学之后,她也去上班了,这个家就是我的了,包括这些灰 尘。我很想用我的专业眼光把家里的摆设重新设计一下,我只不过搬动了那盆龟背竹,她回来就命令我重新把它归位。我自然只有照办。我对清扫灰尘的热情也更高 了。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我还找到了一罐地板蜡和一瓶家具蜡,没有开封过,看了生产日期,马上就要过期了。很明显,他们当初有打蜡的计划,因为忙,当然忙肯 定是借口,没有重要到被排上议事日程罢了,这个计划就搁浅直至最后埋葬在储藏室了。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地板和家具都打了蜡。我偏着头打量地板上的蜡是否 完全涂均匀了。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念我对面的新家,想着我这样在这个家出现之后,我是否还能经常回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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