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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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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1日那天,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夜过到头,白天就来了,武强还以为对于他,今天也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是个平常的日子呢。
        时间还是清晨5点,武强关掉了出租车的大灯。因为天蒙胧有了亮色,太阳还没出来,可略一愣神的工夫,天就亮了。也许是有云的缘故吧,天色依旧苍白,有一片淡淡的半圆的月亮,淡得几乎辨认不出,那是半轮残月还是被风吹散的一小片云。
        跑了一夜,他有点儿乏。街灯也亮了一夜,此刻那灯光和他的眼一样涩。从车窗里透进来湿寒的空气,带着尘土的味道。武强把车停在假日酒店的外面,趴在方向盘上,他不是睡,只是闭上眼睛,趴在那儿听哗啦哗啦扫帚扫街的声音。
        武强趴在方向盘上盹了一会儿,虽然他一直能听到那哗啦哗啦扫帚扫街的声音,可他还是朦胧地睡了过去。这一会儿不知道有多长,武强突然激灵一下醒了,他抬起头,天大亮了,夏天亮白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浪费了时间,等于浪费了钱,武强有点儿懊悔。
        懊悔有什么用呢?武强发动了车,去加油站,给油箱加满油,然后把车开到大舅子家楼下。车是大舅子的,他白天开,夜里包给武强开。保险保养公司费用都是大舅 子的,事故罚款各算各的,武强自己跑自己的油,一个晚上给大舅子交二十五块钱。冬天生意好些,一个月挣好了能净落一千四五。可这个夏天,油价一蹿再蹿,生 意也不好,屁大点儿城市满街都是打着空车灯转悠的出租车,加上要开空调,连着两个月武强也就落了千把块钱。
        武强倒还知足,可老婆邢丽的脸却是越耷拉越长了。人家下岗吃低保的,一家三口三百块钱一个月也过了,他们两口子搁一块儿少了两千出头多了三千还开外,怎么就不能过呢?
        武强虽然这么想,可晚上跑车更上心了。平常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会在火车站或哪个宾馆门口眯一会儿,现在他连这都省了,趁别的司机眯的时候加个队,或者看见出站的客人迎着提一下车,也就截着生意了,谁知今天天亮时倒犯了困。
        交了车困劲儿倒过去了,武强沿着护城河走回家。桥头卖早点的摊子生意兴隆,城管上班之前他们可以放肆一阵子。今天有些晚了,摊主已经把板凳摞上了三轮车, 有客人站着把最后两口胡辣汤扒进嘴里。对面商场前的空地上,城管的灰蓝色制服在晨光里排成方阵,路边齐刷刷列着一排电动自行车,那片整齐的灰蓝一解散,这 些小摊贩就要四散奔逃了。武强匆忙买了了两块钱香味诱人的油饼,拎在手里继续朝家走。
        护城河里绵延着荷叶,开着荷花。武强的手隔着塑料袋还能感到油饼的热和腻,晨风吹得沾了油的手指关节一阵阵凉,油饼的葱香,即将到来的美味的早餐和安稳的睡眠……绿荷叶里一朵粉色荷花开得齐齐整整,太阳升起来了。夜过去了,都会过去的……武强忽然感觉到一丝美好。
        武强的好心绪维持到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用钥匙扭动门锁的时候发现门没有上保险,说明老婆在家。
        刑丽的单位原来叫地区印刷厂、现在叫亨丰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刑丽参加工作时是全民所有制国营企业职工,现在是股份公司合同制工人,身份变了干的活儿没变,邢丽说,她干在那车间里成了僵尸都不会有人知道,她得烂在那儿,臭了才有人知道。
        厂子效益还可以,只要有订单机器就成天转,货要得紧就得没日没夜地加班,工人是轮休,每周一天,不过大多人都是把自己的休假攒起来应付家里有个意外或者自 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半天病假事假全勤奖就没了,这半天值二三百,太贵了。邢丽原本也是不休息的,可她已经有两天没上班了,怎么今天又没去呀?
        防盗门沉得几乎推不动了,武强沮丧地看了看手里油饼,安然享受早餐的小小的梦想破灭了。武强没有立刻推开门,武强不知道,推开门后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想不出,因为想不出,就更紧张。
        前天的教训武强还没忘。
        前天武强回家的时候看见老婆蒙着毛巾被在床上躺着。武强应该多想一下,老婆这个钟点在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武强不是那种能多想一下的人,他对所有事情的反应都是第一反应。不过就算强迫他想上半个小时,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咣啷咣啷旋转着的还是那个本能的第一反应。
        武强的母亲有时候也会忧伤地叹口气说,你呀,空长了一幅好皮囊!丈母娘的话就难听多了,“没脑子”算是其中最雅致的评价。
        没脑子的武强那天看到老婆躺在床上,他只想到一件事。
        武强开了五年的出租,也过了五年昼夜颠倒的日子,他都忘了搂着老婆躺在床上是什么滋味了。武强毕竟年轻,累归累,过几天总会想着那事。可老婆不想,武强碰 一鼻子灰的时候居多,不过他从不受打击,依然恬着脸央求。一个月里能有一次两次,老婆六点半以前进门,情绪还不算太坏,武强磨唧央求时没有顺手拿起东西兜 头砸过来,武强就拉着老婆进卧室,关上门,老婆内裤都懒得全脱,更别说温存了,敷衍地站在床边撅着个屁股给他。能让他弄几下出出火已经算恩典了,武强自然 不敢挑剔,弄完了匆匆忙忙去接车。所以武强看到毛巾被勾勒出的老婆从腰到臀的线条,他虽然不敢造次,可还是舔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贴着老婆在床沿上欠身躺 下,隔着毛巾被轻摸老婆的屁股。
        老婆没动,武强得到了默许,欣喜若狂。
        武强的手滑到他最喜欢的小腹上,老婆很烦恼鼓起的小肚子,可武强很喜欢那一块儿肉乎乎软绵绵的感觉。一直没动的刑丽突然猛地向后一撅屁股,武强没有防备,整个人就被顶了出去,在冷而硬的地板砖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
        武强疼得龇牙咧嘴,他呲哈着没起来。刑丽一掀毛巾被翻身坐来了,武强惊讶地发现老婆穿着整齐的套裙,眼影口红也画着,涂着紫色荧光指甲油的脚趾也塞在亮晶晶的高跟凉鞋里,老婆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睡觉?
        武强实在想不出原因,刑丽鲜红的嘴开始一瘪一瘪的,好象快干死的鱼似的无力无声地开合着,突然那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什么在武强的耳边炸裂开了,老婆莽莽地大哭起来。
        武强不再叫疼了,他慌乱地摇着刑丽的腿说:“咋了?出啥事了……”
        刑丽抬脚踢飞了武强的胳膊,她凉鞋上的金属鞋袢在武强的手掌上划了个血口子。这一脚狠而用力,带着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恨和厌恶。武强飞出去的胳膊重重地落回到身上,手掌上的伤口流出血来,顺着手指头滴。
        武强自己爬起来,翻开床头柜找了片创可贴,粘好伤口,刑丽还趴在枕头上呜呜地哭,武强不敢追着狠问。好在刑丽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起来洗了脸,把梳妆台上的脏衣服、卡通书和缺了轮子的赛车模型扫到地上,打开刚扒拉出来的那几瓶几罐,开始朝脸上一层一层地抹。
        刑丽是因为柳惠进了厂办打字室才哭的。她早上上班走到家属院门口听到这个消息,班也不上了,跑回家一头栽在床上起不来了。
        武强、刑丽、柳惠三个人是技校同学。按各自学的专业,柳惠和刑丽毕业后一起进了印刷厂,武强去的是机电厂,他们幸运地赶上了技校分配工作的末班车。武强先 是和柳惠走得近,看过一次录象还没拉过小手。第二次柳惠叫着同寝室的刑丽一块儿来了。接着刑丽和武强就经常小手拉小手地去看录象了,而且两个人很快从拉小 手变成了亲小嘴,再后来,两个人一起去看了场“儿童不宜”的电影,回来时在学校外面的小树林里忍不住实践了一回电影的内容。
        武强那时候是个英俊逼人的男孩子,刑丽把他领回娘家的时候还有几分得意。丈母娘说:“男人长得好管屁用?当吃当喝?”婆婆则嫌武强找来的媳妇颜色像酱瓜,从头到脚要啥没啥,骂他是尿泥子糊了眼。这些褒贬都是背后的,至于他们的婚事,两边爹娘还是既本分又体面地给操办了。
        婚后就学着过日子。武强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那就看别人怎么过,别人怎么过自己就怎么过。他们是93年“十月一”结的婚,市场经济了,经商成了他们心中的骑士梦。刚毕业,同学还经常联系,一群小唐·吉珂德热烈地讨论着一个词,成功。
        武强也想成功,只是他不确切知道怎么才能成功,而这个疑问,又是没人能给他标准答案的,因此,武强偶尔也会感到苦恼。好在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等待答案, 武强倒是很踏实地在机电厂干了几年。后来厂里搞股改,重新签订合同的工人要入一万块钱的股份,不签合同的可以买断工龄拿钱回家。武强回来跟刑丽商量,刑丽 的单位也要股改,条件类似。两个人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忽然被这抉择的时刻弄得雄心勃勃起来,刑丽科学决策,自己保稳定,丈夫图发展,他们豪情万丈地决 定武强买断工龄做生意了。
        起头当然从小生意做起。小生意也不是好做的,卖童装倒影碟开小吃店,几年间换了几样,成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做生意不比种地,一分耕耘未必就一份收获, 后来刑丽终于灰心了,承认娘家妈的判断是对的,武强的确没长那根做生意的筋。两口子趁还没赔光就收了手,恰好大舅子贷款买了出租车,武强就跟他伙着开。本 来说是暂时的,可一暂时就暂时了五年。
        从在录象厅里大着胆子握住刑丽放在大腿上的手,到被老婆一脚踢开自己的手,十五年的光阴无声无息地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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