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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2
        武强鼓足勇气推开了家门,窄狭的客厅里只能放一对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墙上的电子钟正在整点报时。他们家的钟慢二十多分钟,北京时间现在应该快八点半了。 近二十年的老家属楼了,又是一楼,房间里总有股腥腻腻潮呼呼的气味,到了夏天,这股味道和那些堆在沙发上的脏衣服发散的污浊气息就被下水道泛出的轰轰烈烈 的臭味淹没了。前后窗户开着,臭味不那么明显了,习惯了就闻不到了。这两天屋里一直飘着股浓郁的带着酒气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可能是被遗忘在哪个角落的几只 苹果腐烂时发出的味道。
        卧室的门敞着,老婆不在,武强吁了口气,心一下子轻松了。可能老婆上班走得匆忙忘记给门上保险了。他吹着口哨进了厨房,昨天晚上自己熬的小米粥还剩了个锅底儿,热了热,吃饼喝粥,然后上床睡觉。
        武强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脑袋一滚就进了梦乡。
        睡梦中武强闻到了葱蒜辣椒炝锅的味道,浓厚的酱油的味道,炒肉的香味也溢了出来……香味也像声音一样会吵醒人啊,武强在枕头上转了转脑袋,完全醒了。他听到了厨房里油锅正嘶啦作响,老婆在做饭!
        平时午饭晚饭都是武强做的,武强跳了起来,趿拉着鞋出来,看看客厅的表刚11点,再一扭头,他愣在了那里。
        兼作餐桌的茶几上摆着一瓶白酒,三个菜已经摆在了那里,两个冷盘,酱牛肉,拌黄瓜,一个热菜,豆瓣鲫鱼。今天是什么日子?6月,几号?武强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屏幕上的日期,6月21号。今天是6月21号,6月21号是武强的生日,今天是武强的三十三岁生日。
        一股辛辣而热的东西从鼻腔蹿到脑门,然后落回到喉咙里,咽下去,武强觉得肚子里暖烘烘的。刑丽从厨房里出来,端着盘蒜薹炒肉。她眼睛本来就大大,眼睑也很 大,涂了乌青的眼影,看上去好象眼睛下面又生了一对眼睛。可是此刻在武强充满柔情的目光里,那张露着骨相一半面积都给了眼睛的脸妩媚明艳。
        武强带着笑,客气得近乎谄媚,想过去接过老婆手里的盘子,偏又踢到了只小凳子,武强弯腰抓住凳子,老婆已经放下菜,坐在沙发上拧酒瓶盖子了。武强更加小心,受宠若惊这个词很准确,他此刻真觉得有点儿心惊肉跳。
        刑丽很平静,平静得坐在那儿丝丝冒着冷气。武强刚要坐下,突然站起来,“洗手,我去洗手。”
        武强在卫生间不仅洗了手还洗了把脸,他甚至想刮一下胡子……不能让老婆等着,武强遗憾地作罢了。
        等他回来,刑丽已经自己先喝了一杯,正在倒第二杯。
        “武强,我们离婚吧!”
        刑丽说完这句话,又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武强端起来的酒杯又放下了,他低头,肚子里那股热烘烘的东西还在,这时越来越热,最后竟烧起来了。离婚这个词,武强 从老婆嘴里听到了不知道多少遍,有时候她吼着说,有时候她哭着说,有时候她摔着东西说,有时候她咬着武强的肉说,可是,她没有这么端端正正心平气和坐着 说,武强觉得事情有点儿严重。
        “你说话呀?!”
        武强抬起头,他看见老婆的脸上有了两道泪痕。
        “老婆,你别生气,我……”
        刑丽抹了把泪,端起酒杯。
        “我不生气,你把酒干了,来,咱们碰杯!武强,你是个好人。可是跟你过日子……你就像……就像一床又厚又沉的大棉被,从头到脚地蒙着我,我都要被你憋死压死了!”
        刑丽又灌下去了一大杯,大张着嘴喘气。武强害怕了。在老婆的催促下,他也喝了一杯,老婆喘着粗气,那喘息竟发展成了笑,可那笑听起来很远。一杯酒落下去,武强身体里的火烧得更厉害了,烧得他头昏脑胀,眼前发黑。
        “吃菜!”
        刑丽下了命令,武强就夹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嚼着牛肉,武强稳了稳神,没关系,没关系,这次危机和以前的很多次危机一样,虽然可怕,可最终都能过去。刑丽又给武强夹了条鲫鱼,武强像吃牛肉一样吞嚼着鲫鱼。
        武强卡住了,他咳着,站起来,跑到卫生间去吐。武强回来,抓起茶几上的烟,边清着喉咙,边点上了一支。
        刑丽给武强满上酒,夫妻两个又碰了一杯。
        “武强,你不负责任,你活得太自私了!”
        武强低下了头,不敢面对刑丽咄咄逼人的目光。倒不是武强默认了这样的罪名,武强觉得自己是负责任的,结婚生子养家糊口,挣来的钱全部上交,每月除了老婆给 的50元零用钱从不多花。做生意那几年他焦虑得成天满嘴燎泡,现在他像老鼠似的昼伏夜出跑车,跟同学朋友失掉了联系,把吃饭睡觉当成娱乐……他尽力了,而 且,他觉得自己和刑丽的日子也过得去呀,刑丽的心太高了!
        心太高的人活得受罪。想想刑丽也不容易,以前做生意那会儿,她白天上班,下班就去店里,夜里三点去进货送到店里还不耽误上班,武强都累病了,她倒像铁人似 的轮休一个人在店里盯着……武强觉得现在的日子比那时候好多了,武强愿意吃苦下力,他就是不愿意过那种需要绞尽脑汁咬着牙努着劲的日子,这好像也不能算不 负责任吧?再说自私,但凡有一点儿好东西,他都会想着孩子和刑丽,就是桌上有盘好菜,武强都舍不得多下筷子,他怎么就自私了呢?
        武强低头,是因为他不想再触怒老婆,如果老婆说他没有责任感、自私,他就是没有责任感、自私好了。
        “不说了……”刑丽又把淌下来的泪抹了,“说了也没用!我就是活在烂泥里的一条虫!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不想烂在泥里!人活着总该有点儿盼头,有点希望吧?……我的希望在哪儿呢?”
        邢丽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希望,武强恍惚想起来,三四年前,这个词在刑丽嘴里出现的频率很高。以前武强应付刑丽谈“希望”还不难,只需顺着她说,表决心下保证,邢丽就能被安慰一阵 子。后来难度系数增加了一点儿,得给点具体内容。武强也能应付,说得含混点儿就行,真逼急了就编。比如说和高中同学见了面,人家做家装做得挺好的,武强也 想跟着去看看,可以的话先跟着他干。刑丽听见他说要做事情就很高兴,嘴巴上还凶,可眼神已经温情脉脉起来。给刑丽个棒槌她会拿着当针的,三个月之后她发现 是个棒槌,武强就拿自己的脑袋去承受他给出去的棒槌。
        这有两三年不说希望了,怎么今天又说了?而且希望还和离婚联系到了一块儿,跟武强离婚就有希望了?
        武强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以后多挣钱……”
        “不是因为钱!”刑丽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朝他吼,吼完又哭了,边哭边说,“不是因为钱……你咋听不懂我的话呀!我……我看见你就喘不上来气,我快憋死了!求求你和我离婚,好不好?!”
        “好!”
        武强也很奇怪这个“好”字是怎么从自己的喉咙里跳出来的,热辣辣的,带着酒气。武强不是赌气,也不是真想离婚,只是刑丽的表情看上去太痛苦了,武强想顺着她的意,结果就把个“好”字给顺出来了。
        不过,说个“好”字,不等于离婚。
        刑丽也愣了一下,她不哭了,飞快地抹了泪,站起身来,从卧室拿出几张纸来,离婚协议。
        房子是刑丽厂里的旧宿舍楼,房改后交了几千块钱,只能住,不能卖,当然归刑丽;房子里的东西一人一半,存款一人一半;儿子归武强,刑丽掏抚养费,一月二百。
        刑丽拿着笔在等他。
        武强左手端酒杯,右手夹了一筷子牛肉,他不能接刑丽手里的笔。
        “儿子还是跟你吧!”武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话。
        “你们武家的独根苗,还是留给你吧。”刑丽把笔压在协议上伸到他脸前。
        刑丽的声音很平淡,但很郑重,武强却听得一哆嗦,感觉一脚踩空了栽下去,很想胡乱抓挠点什么。他什么都抓挠不到,身子无牵无绊地向下坠,心里很害怕。
        “你真不要就跟我!”刑丽见他还是不接,就拿起笔改了协议,又递过来。
        脸前头的纸催促地抖着,武强扭过脸去,纸又跟了过来,还在他的鼻子下面抖。那纸张的白让武强的眼球一阵阵抽搐着疼,他又转开了头,悉簌的纸页刮着他的耳朵,那声音像锥子直扎到他的耳膜上。
        他躲不过的,刑丽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得安生。武强抵抗了一会儿,自己先在心里投降了。他放下筷子,抓过那纸笔,胡乱画上了自己的名字。
        刑丽收起协议,终于让武强安生了。
        武强坐在桌前继续喝酒,晕腾腾地竟有了胜利的感觉,真签了,老婆也就没咒念了。
        再说,就算是签了协议,也不等于离婚。
        武强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被刑丽推醒的时候,墙上的钟正报时,三点整。他看刑丽换了出门的衣服,就说:“哟,快吧,上班迟到了……
        刑丽说:“我请假了,咱们去办事处办手续。”
        酒精和睡意让武强丧失了部分记忆,不过刑丽冷冰冰的神情有醒酒的作用,武强想起了他签过的离婚协议。武强揉着眼睛笑了一下,“你还当真啊?算了,老婆,别闹了……”
        “武强,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砸个坑,你咋这么没脸没皮呢?”
        武强并没生气,他摸着老婆的屁股说:“两口子没脸没皮怕啥?”
        刑丽厌恶地摔开武强的手,猛地从茶几上抓起把水果刀,对准自己的喉咙。
        “武强,今天你要再给我耍无赖,我死在你跟前!”
        武强的无赖耍不下去了。
        看着汗津津泪涟涟拿刀抵着脖子的刑丽,武强可怜她,也害怕她,武强一言不发地低了头。武强被老婆牵着去了办事处。
        让武强惊讶的是,离婚变得如此简单,没有人劝他们,更没有人给他们设下不可逾越的困难。离婚还得排队,前面有两对,等的时候武强抽了三根烟,然后就轮到他 们了。接待他们的是个一脸倦容的女人,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简单地问了他们几个关于财产和孩子的问题,一边问一边把他们的协议抄到一张印好的表上,问题都是 刑丽回答的,武强低着头,那女人也不搭理他。完了就让他们签字按手印。武强机械地做了,然后一扔笔就出去了。
        武强站在走廊里抽烟,把食指上的红色印泥擦到粉皮剥落的墙上。刑丽出来,手里拿着张一百元的钞票,从他身边走过去,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了。武强总觉得会有什 么意外让他们的离婚停止下来。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所有的证件都由刑丽保管,她带得很齐全。他们走出办事处的时候,各自有了本新证件,离婚证。又让武强感到 惊讶的是,离婚证和结婚证一样,也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有了离婚证,该等于离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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