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3
武强把离婚证往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一塞，掏出手机看时间，5点10分，该去学校接儿子了，他没话找话地说：“我去接孩子了。”
刑丽没搭理他，一个人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朝存车处走去。武强也跟了过去，他感觉老婆还是在跟他生气，会过去的，再大的气也会过去的。虽然这样想，可五脏六腑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对自己说，是饿了。
武强顶着西斜的日头，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到了学校外头。学校外头黑压压站了一大片的家长，人行道都给堵了。
武强真的饿了，他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里吃了一大碗热干面，吃得满头大汗，可肚子里还是空的，冷的，身体似乎还在向下坠，坠到不可知的深渊里。
儿子出来了。儿子比武强小时候长得还英俊，就是不精神，小小年纪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老拿眼斜着看人。
儿子斜了武强一眼，“你俩又干仗了？”
武强摸了摸孩子被汗浸透的头发，“干了。”
儿子把书包塞进车前面的筐里，跨到车后座上，“我回奶奶家！”
武强应了声，骑上了车。
武强蹬着车子问：“快期末考试了吧？”
儿子说：“快了。”
武强又问：“复习得怎么样？”
儿子说：“差不多。”
武强问：“差不多？差多少？”
儿子说：“别问了，怪烦的！要不我不上学了，你教我开车吧，等我学会了，咱家贷款买辆出租，咱俩伙着开，多挣钱，天天吃麦当劳。”
武强说：“天天吃麦当劳，这就是你的理想？”
儿子说：“你小时候的理想呢？”
武强被儿子问住了，是啊，他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呢？儿子催促地推了推武强的背，武强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作文写理想就是奔向2000年……对了，我那时候喜欢汽车，特别想开车……”
儿子忽然一笑，语调怪怪地说：“你算是实现理想了。”
儿子跟武强说话就像跟同学说话似的，也不大叫他爸，武强并不在意。刑丽对儿子太严苛了，弄得武强对儿子常有种物伤其类的怜惜。儿子学习成绩从一年级开始就 在班里倒数。也不能全怪孩子，那几年折腾着做生意，儿子连幼儿园都没上囫囵，他一哭奶奶就舍不得送了，儿子几乎是由奶奶在纯天然状态下饲养大的。上学后， 儿子的成绩让刑丽痛不欲生。武强也想儿子学习好，可学习好跟当官发财一样，哪能人人有份啊？武强小时候学习就不好，刑丽自己学习也不咋样，念了高中不也没 考上大学吗？学习不好就不算人了？不配活着了？
武强猛想起刑丽有一次气极了要拿枕头闷死儿子的疯狂样子，后脑勺呼地冒了股冷气，自己怎么能让儿子跟刑丽呢？
武强沉默了半天，咬了咬牙说：“假如，我说假如，我跟你妈离婚，你……”
儿子哼了一声，“你敢吗？”
武强被噎了一下，这小子！他恨恨地嘟哝了一句，“我跟你妈离婚了！”
武强觉得车子一晃，变轻了。武强捏住车闸，点着地，回头，儿子呆呆地站在马路当中，看着他，“我跟谁？”
武强说：“上车，我跟你说。”
“爸，我想跟奶奶……”儿子站在原地每动，话音里突然有了丝哭腔。
武强忙说：“你跟奶奶，跟奶奶。”
儿子的脸上跳跃出一片笑，他奔过来，跳上车后座，“走吧！”
武强决定把儿子送到奶奶家去的。除了放假，儿子每天在奶奶家吃一顿午饭，晚上放学得回家。可儿子总想方设法往奶奶家跑，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街边一个卖冰红豆的有气无力地吆喝一声，“冰豆，凉甜解渴！”
儿子爆炸似的在武强身后吼了声，“冰豆，凉甜解渴！”
武强吓得车把一拐，儿子接着爆出一阵笑，拍着他的背说：“快快快！“
武强就把车子蹬得飞快，呼呼地风声让他有了更强烈的从高空坠落的感觉，到巷子口他猛一刹闸，晒了一天的路面蒸腾出的热气呼地扑上来，下了车，脚着了地，可身子脑袋还不知道在哪儿悬着。
儿子吆喝着“冰豆，凉甜解渴！”进了奶奶家低矮的院门，然后以同样豪迈地声音吆喝着，“我爸离婚了！”
武强站在院子里，颌骨处滴答着汗，他把T恤卷上来，擦了擦汗，低头，发现蜿蜒的小溪似的汗液正在自己肚皮上淌，汗还在出，他却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凉。
武强妈在灶火棚下搅着面糊，没看儿子，她在等武强的解释。
武强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说自己离婚，竟然像小时候在学校犯了错，回来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老师让请家长那样，站在妈面前的感觉也一样，头很沉，身子很轻，后背发凉。
“就她那样儿，她还……”武强妈气得嘴唇哆嗦，手里的面糊也搅不动了。
武强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宽慰母亲，他觉得很累，就蹲下了。
妹妹糊了一脸石膏一样的面膜从里屋冲出来，“咋回事，咋回事？”
武强妈把面糊胡乱倒进稀饭锅里，搅得叮当作响。
武强嘟囔了两句，妹妹没听清楚，也蹲下，推着武强追问。武强妈用勺子敲着锅沿，恨恨地说：“个子大得像骆驼，咋就……你就窝囊死吧！”
妹妹终于从武强嘴里问出了大概情形，她嘁了声站了起来，脸上的面膜干了，她也顾不上揭，费劲地努着嘴说话，为了加强气势，一只白亮亮的胳膊握着把无形的刀似的，恶狠狠地挥舞着，“刑丽纯粹就是个傻缺！她也不想想，离了，你扭脸找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她就等着干巴那儿吧！”
武强并没受到鼓舞，他想赶快从这难受的问话中解脱出去，勉强笑着说：“我得去接车了。”
这时儿子的声音从他头上传来，说：“大舅还让你开他的车吗？”
儿子骑在枝繁叶茂的老石榴树中间的枝桠上，一晃一晃的，武强小时候也喜欢骑在那儿晃。
小孩子想得还挺多的。离了婚，再这么和大舅子伙着开出租的确有些尴尬。想那么多有用吗？先过了今天再说吧。武强脑子里雾腾腾的，含混地笑着向外走，“别胡说，胡说啥？”
妹妹尖尖地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哥，你还去呀？别给咱家丢人了！”
武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电话响了，他只顾接电话了。
大舅子打来的电话。刑丽打电话给自己的哥哥，让他用车把武强父子的东西拉走，大舅子说他骂了刑丽一顿。
武强站在马路边等大舅子。
十多分钟后，红黄相间的出租车吱嘎停在了他面前，大舅子拉开车门第一句话就是：“她说离你就离？！”
武强被这责难弄得哑口无言。
大舅子给他递了根烟，叹了口气，两个男人蹲在路边默默地抽完了一根烟，大舅子才问：“你们俩……没别的事吧？”
武强张着嘴看着大舅子，“别的啥事？”
大舅子笑了，“我想不会……你们俩，不会！”
武强踩熄烟蒂，低头说：“还是生气……她说跟我过日子没希望……”
大舅子嗤地笑了，“说梦话呢？啥叫希望？幼稚！三十多了还这么幼稚！算了，过两天气消了她就后悔了，说不定到不了半夜就后悔了！刑丽那臭脾气，也就你 吧……我说你也是，女人嘛！她闹你让她闹，闹够了，闹累了，没劲儿她就不闹了！你以为你嫂子不跟我闹啊？要是为这虚屁一样的缘故离婚，哪家不得离呀！我都 不知道该咋说……你们俩呀，离婚交一回钱，回头复婚还得给民政局交钱，穷折腾，纯粹有病！”
武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舅子的一番话让他既惭愧又温暖，低着头说：“哥，我没成色，不该跟着她闹。回头你帮我劝劝她。”
大舅子拍了他一巴掌，“多余！走吧，回头妈知道了，骂不死你们！”
武强开上车走了。
武强把车开得有些飘，也许车没有飘，飘的是他的身子。他现在还是感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在驾驶座上坐着，屁股底下的麻将板凉垫一块儿一块的都能感觉到，可身子还是轻飘飘地悬浮着一般。
他离婚了，离婚证在屁股兜里硌着他。
大舅子那番话带给武强的安慰，随着夜色的降临一点一点地消散了，武强的心忽悠忽悠地晃着，晃得他头晕眼花，难受得要吐了。
武强想把自己的心找个牢靠地儿拴上一会儿。大舅子说丈母娘会骂死他们，丈母娘当然不会坐视刑丽和武强离婚，这点武强也知道。丈母娘的话，谁喂的狗谁知道，她生的这个厉害闺女，换换家谁跟她过啊？
丈母娘从来不给武强好脸儿，可整个刑家，武强还是最喜欢这位岳母大人。
刑家不只是刑丽能说，个个都生了张好嘴，大舅子两口子话多却还家常，从党史办退休的老丈人和在寿险公司上班的小姨子都是出口成章的厉害角色，但丈母娘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刑家的饭桌上你要想说话得见缝插针抢着说，不然永远没你说话的机会。这也好，武强正好可以不说话。武强倒是可以不说话，却没办法不让别人说他。也奇怪，只 要武强去老丈人家，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要落到武强的头上，都能变成针对武强的励志演讲。面对武强，刑家个个充满了优越感，谁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教育武强。说什 么武强都不生气，说什么也都是为他好。武强的不生气，纵容了他们，也打击了他们。除了这样，武强还能怎么办呢？
那天老丈人过六十六大寿，本来吃着饭说电视上“红楼选秀”的滑稽事，接着说今年的“超女”，武强默不作声埋头吃饭，脑子里想着刑丽上学的时候歌唱得也挺好听的。
“武强！”
武强咬着一片肉，愕然抬头。老丈人端起酒杯朝他示意，武强含着肉，忙跟老岳父碰杯。
“武强啊，我们老了，你们还年轻，对自己的人生，要有计划，有打算，不能过一天算两晌。你听你妹妹说的，淘汰！要有准备，不能等着被淘汰呀！你们这一代人，没吃过苦，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哪像我们……”
“你们？”小姨子冷笑着打断父亲，“你们需要面对的是艰苦，可我们需要面对的是残酷！哥，”她转向武强，“你的问题不在能力上，在态度上！成功是怎么来的？是一千次失败堆起来的！人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成功的人不过是比普通人更懂得坚持的人！哥……”
“他姑父，”嫂子插进来，“我刚想起来，你是不是跟人挂车了，后视镜烂了你不知道？你哥不让我跟你说，我也没别的意思，事大事小你都得说不是？花多少钱是次要的，安全第一，那后视镜……”
武强嘴里的肉还没嚼烂，碰过的酒杯还在嘴边，他被这倾盆而下的话浇得一愣一愣的，半张着嘴的样子看上去傻乎乎的。刑丽厌恶地低声说：“闭上嘴。”
武强立刻闭上了嘴。
“武强啊，你哥这车再有一年多就到报废期了，他不打算跑了，跟你嫂一起弄那个干洗店，以后你有什么想法说说……”老丈人循循善诱。
“想法啊……”武强先咽下肉片，后喝了那杯酒，他得为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然后憨憨地笑了笑，“也有……”
身边的刑丽突然站起来冲进了卧室，歇斯底里的哭声就响了起来。武强的儿子跟小表姐吃了两口就去小姨房间玩电脑了，电脑游戏激越的背景音乐伴奏似的陪衬着刑丽的哭声。
在厨房下寿面的丈母娘抄着面汤滴答的笊篱冲过来，指点着餐桌吼：“说！说！说！哪恁些不主贵话？！”然后转身，冲卧室的大女儿吼：“你爹死了还是娘死 了？！你哭！哭！十七八你就浪掰着找男人，找了你好好过啊？现在你又浪掰着哭！男人残了还是找姘头了？好好的日不过，你哭你妈那瞎屄哩？哭死你也是自找 哩！”
屋子一下安静了，两个孩子也探出了头。
丈母娘威风凛凛地又是一声大吼：“端面条！吃饭！”
想起那天在寿宴上横刀立马的岳母大人，武强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他觉得岳母是可爱的，话糙理不糙，好好的日子，刑丽为什么不过呢？
女人是个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