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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记之六十六号

发布: 2013-5-16 20:59 | 作者: 郁俊



        联曰:枕上酒容和睡醒,楼前海月伴潮生
        新闸路近延平路,静安区的中腹,也是个夜夜笙歌之地。只有地震后来国丧那三天,各家熄了玫瑰色的灯,闭门歇业,洗洗毛巾被单,请钟点工来大扫除,三角裤晾得小弄堂满街都是,委实壮观。这段闲话,就是降半旗揿喇叭这三天前后的故事,挂了旋转牌子这行里,“鼎盛”足浴,实在好算旗舰,价钱么比小字号不贵,但是小姐年轻,人数众多,服务的种类也全,好比一个人身,上段做精油开背,108;全身推油,则要168;倘是加上中间这段,细细地推,居然另有名目:肾保健,就要200出头了。熟客去得多了,想出单推人中这一段,老板娘想一想,有何不可?于是挂牌,开价98元,等于多开一间飞机店。
        老板娘是山西人,做小姐出身,实在知道里面的甘苦,而店里的小姐妹多和她同宗同姓,追远都是一个祠堂进出的本家,就一茬一茬从原籍的荒山僻壤,把这些小亲戚花到大上海来,盖因她立场坚定,自己开这个店,决不让姐妹卖身,顶多就是捏脚推油,没有和客人敲大背的服务,所以这些十来岁的小姑娘看看情形,除了手粗一点,人倒还是完璧,就都安心住下来,学手艺,认经络,三两个月穿了粉红的制服,就可以上钟。最近又加了一门课程,隔壁多利川菜馆请了一个小师傅,教女孩子们突击学习四川普通话,可以多赚小费,也算发一小点国难财,比红十字会那差得远。
        其实客人也多有不喜欢真做的,酒场欢场应酬,已经不暇,又都是有家室的,体力都虚耗在小姐身上,回家怎么交差,单单推说一句吃力,自己也搪塞不过去。多数人到中年,不比80后90后,零件崭新梆硬笔挺,中年人在这种地方出入,要的无非就是身体的那一点放松和触碰,可以睡得安稳些,就是烧了高香了。夜总会K房,往往质次价高;桑拿混堂,都和发廊一样,那真刀真枪肉搏的,谁伺候谁还说不准,所以“鼎盛”这种店,平心待客,晚上九点以后,倒也挤个不开,往往就要排队。
        这一天地还没有震,老板娘不在去分店了,老板看店,姑娘们因为彼此沾亲带故,习惯喊老板娘“姐姐”,老板理所当然就是“姐夫”。姐夫的刮上海人,长一码大一码出名的会打相打,泡好一杯香茗,端正好一本小书,坐在矮凳里看两叶《知音》再看看电视,和身边没有钟的姑娘们褒贬新闻,一边敷衍走进走出的熟客寒暄。
        “鼎盛”最幽深的房间有暗门,直通小弄堂的拐角出口,门口装了小超市的那种电子铃,走进走出有叮咚声,其实收账的桌子底下还设一个小铃,长年差个心腹小姐妹守着,要是有黑猫来,那个铃必须及时揿下去,所有房间都会有音乐,电子版的《两只蝴蝶》,这个光景,各只房间里的蝴蝶们就要纷纷穿衣裳,这里虽然没有明当明的嫖娼,色情按摩的罪总是免不掉的,而且谁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有女孩子,见钱眼开,服务得过分一些。熟客也都知道,要是听到《两只蝴蝶》,马上就要起身,幸好后门一出,不必东拐西绕,就是堂堂正正的延平路创业园区,谁也管不了谁了。而且姐姐姐夫四面八方都把钱烫平,开张几年,除了每到国庆元旦,接了派出所的通知,和乡邻一起打烊,避避风头,其他辰光,联防队的流氓哪里敢轻易来骚扰。
        “鼎盛”最最鼎盛的时候,就是这九点来钟,夜饭么已经触祭饱,又不好马上去洗桑那,不利消化,老板们都要保身价的。应酬大的,就要去长寿路,号称销金三窟,“帝豪”手笔最为壮观。如果是私下几个兄弟,饭后往往会来这些按摩足浴,捏捏脚敲敲颈椎,然后再合计,是各自回家,还是去例如好一点的混堂,江宁路澳门路的“东方罗马”。
        客人稠密,正在进进出出,小姑娘们刚才走道里一路送客人出来,已经轻声密语叮嘱下,要记住自己的号,以后回头上门好点钟,这时来在临街的大门根首,马上放开喉咙,一迭声的唤“老板下次再来”,个个莺燕别致,眉花眼笑,正是“樽饮康衢,风雨和甘均六幕;弦调宝瑟,星云景庆亘三阶。”回转身来,柳腰微微叫一弯,对牢厅堂里大香大烛供奉来的财神菩萨,拜那么一拜,侬讲阿要好看,真是说不尽万国咸宁八方来朝知荣明辱的我朝盛世光景。
        门口来了两个中年客,穿得却好象少年,球鞋,短衫裤子,游泳头,后来一个明显陌生,神色不定,双肩背只黑书包大的骇伟,好去小菜场装两只老母鸡。姐夫轧出苗头,抢上来招呼先走进来的这个:哎呀何老板,久乖辰光勿来,两号十八号都很想你的啊。何老板碧绿爽清一件耐克限量版的T恤,白颜色镶金边的三叶草运动裤,贝壳头鞋子,拍两几弹进弹出的肚皮,撸一把面孔,从额角到槽头肉,微微一笑,问:两号呢?又指着自己带来的背包族:这是美国回来的袁老板,我三十几年好兄弟,回来也没啥方向,吃好饭请他来陪我捏捏肩胛。
        姐夫何等应变,回答两号还在忙,要不您挑一个其它的姑娘?然后连声招呼袁老板,您挑谁,墙上有照片,下面挂塑料牌子的就是现在有空的,随便看随便挑,足浴还是推油,还是敲背,您自己看。袁老板耳闻不如目睹,见面胜似闻名,看见奶油颜色的墙上,崭崭齐齐贴满照片,小一半还挂着牌子,不由得定睛看去。
        袁老板不是没有经历,场面上的人物,个个老吃老做,寻常要是出差在外,没有家人管束,也经常电话寻芳,但是这么多年去国怀乡,今朝回来看到这能大手笔,还是惊喜连连。墙上面的照片,也不及细看,他这种年纪,晓得看照片也未必准,而且人家到底啥规矩,服务到什么程度,自忖是个巴子,索性收下眼光来俯视矮凳上的姐夫,说老板,我新来,你介绍一个。
        姐夫巴不得这一声,小费不去说它,姑娘们按钟提成,好比以前大队算工分,实在生意太清淡的女孩子,过了一阵子,只好请她另谋高就。所以姑娘常常放出各种妖娆手段,来花牢自己做过的熟客,彼此之间也常有争夺,不大不小的闹一阵。刚才十八号和六十六号,抢一个客人,个上海小白脸原本是六十六号的回头客,贪十八号小巧新鲜,居然跟着走了。六十六号又不好撕破脸,坐在揿《两只蝴蝶》铃的转椅上,红着面孔,不敢掉眼泪,怕花了妆。姐夫看在眼里,就高声对袁老板说,先生,我们这里的六十六号,隆重推荐把你,人丰满,手法也专业,你第一趟来,我们更要周到些,以后好求你多来捧场。
        六十六号本来低着头,别着脸不想看正门和厅堂里的动静,听到姐夫帮衬她,慢慢头抬起来,抹去怒容,换了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儿。这些女孩子的制服,有两套不一样的,黄的春天穿,粉红的单薄,是夏装,偏现在春夏之交,各人各穿,六十六号着一套黄的,紧窄玲珑,袁老板不有感慨,年轻,就算穿得不合身,厚,也有厚的好看。
        “鼎盛”的走廊,回曲深暗,还分楼上楼下,一间一间也不晓得有多少小门小户。何老板神定气闲,关照姐夫,姐夫来侬吃香烟,我坐等两号,我这个朋友袁老板,叫这位小姑娘服侍的好一点,请他先进去。袁老板顺势,点点头,就跟着六十六号,黑漆墨脱中半瞎摸了进来,隔五六步,才有一盏盏红色小灯,支光小得不正常,在明灭之间,稍微给那么一点亮。袁老板觉得肚皮间一痒,几条汗流过。
        前面六十六号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边左右张,大概在挑选通风好些的房间,有的门是关着的,里面灯隙出一两线,照亮走廊边的陈设,或者是挂画,或者是花瓶,调笑声也传出来,大多似乎仅仅是聊点家常,但某些声音就不同,一个男声分明在呻吟,将及紧要,女声也加入。
        袁老板心跳得响快,头一热,赶了碎步凑上去,轻轻地问,到了没有啊?胆子壮壮,左手从后面抄牢六十六号的腰,右手捂住胸,揉搓一把。这姑娘左右挣开,起双手按住老袁的手,小声笑语:老板,不可以的哦。袁老板汗更是滴滴答答,微微觉得有点惭愧,含混道了歉,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人不大,腕力却似乎可以扛鼎。他不知道,这些吃按摩饭的女孩子,本来出身田家,不怕农活,壮年来到上海,好吃好锻炼,对付他们这堆衰肉,实在轻易得很。
        再摸索几步,就是间小空房,噼啪亮灯,收作得蛮清爽一张小床,床头剜了个洞,雪雪白的毛巾折成三叠,覆在洞口,往下趴着吐气的时候,客人有毛巾垫着,就不会觉得脏。六十六号说老板请坐,准备一下,我去给你倒杯茶,你是要喝茶水呢还是白水?老袁等到进了这间房,心跳已是寻常的两倍有余,倒是真得有点口干,说白水好了,见小姑娘答应着出去,朝按摩床上看看,也不知道站着好,也不知道坐着好。
        他一头一脸的油汗,背后更是衣裳紧贴牢皮肉,红灯光里寻空调遥板,居然一看就在随手,连忙揿开冷气,16度,冷气的出风口一阵水雾喷出,透着暗玫瑰色的晕,散在这小小的方圆八平米。本来就有点气闷,这会儿湿润了反而好些。靠墙还有电视,打开吓一跳,几乎就是在轰鸣,手忙脚乱的调轻音量,中央六套放的《小兵张嘎》,小八路在船上和女孩子调笑,老袁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这些细节,温故知新。
        六十六号捧来了水,又出门去端正别的东西,临走前问老袁,老板你是不是第一次来?老袁点头,说要请你多关照。小姑娘笑起来,我关照你什么?你是老板啊,应该你多关照我,老板,你是推油么?推油要脱衣服的,我看你不动,所以猜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我去装盆热水,你脱衣服好了。袁老板一惊,都脱掉么。六十六号带上门之前回了一句,当然,都脱了,都是这样的。
        老袁除下衣服,小小斗室仅供容膝,哪里安排得落衣架,四面周旋着看,原来门背后钉着一排四个塑料凸,他顺势挂上去,觉得吵,关掉电视。等等小姑娘还没来,又去摸口袋,掏出包阔版三五,点上,看烟头火星在暗红里明灭,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在美国也有这种时候,具体时间地点都忘记了,但是这么松松垮垮赤条条的抽着烟等着女人,似乎不是第一回。一次性杯子里的白水已经不烫了,没有上海惯有的漂白粉气味,可见是桶装。
        烟只抽了几口,六十六号进来了,托个蓝色的塑料面盆,一条白毛巾搭在盆边,7788的还有几个瓶子,想必就是按摩用的油。另外就是一盒手抽纸巾,五月花。袁老板灭掉香烟,烟头手指一弹远远进了垃圾桶,六十六号笑说,老板你真准。他回答,小时候练的。手一指纸巾,这个做什么?姑娘笑得更欢,眼睛都弯下来,这个,你们出国的都不知道?这是飞机票。
        推油从背始,所以又叫精油开背,老袁听了吩咐,俯卧,把脸埋在按摩床剜就的洞里,背上烫毛巾来回地擦,觉得红热了,油冰凉地滴下来,先是平推,油推匀整,换作捏和拍打,做这行的女孩子,个子不大,手劲都不小,渐渐拿捏得油也热起来,还一边和老袁聊着家常闲话。袁老板回应间歇,手指点颈椎酸痛的地方,他久坐惯了,腰和脖子总会有些强,这么捏捏,倒是觉得松一些。
        裸在陌生女孩子当面,老袁异样和兴奋,又是初尝滋味,难免觉得腹下有蓬怒火,昂扬起来。孰料六十六号却是视若无睹,老吃老做了,只管家常攀谈,老袁反而不敢动作,慢慢的势头就弱下去,等到合趴在按摩床上,被人家上手拿捏敲打,身体再这么一压,裆里早就吊儿郎当,软做一团正经模样儿,攀谈得倒是极好。
        六十六号本姓关,山西乡下孩子,和老板娘沾点亲,其实这里的孩子和老板娘不是亲故很难,都是一个山坳里彼此看着长大。初中好歹读几天,学业眼看着不能维持,自己也知道不是上进的材料,就退了学去做工。工厂有什么好?脏累不说,还常常被克扣。六十六号手上忙着揉搓,眼神突然一远,说那些真正读书的同学,太了不起,也有一个男同学现在上海的,浦东张江,大大的药业公司里面,那时候看他课桌上的参考书,极厚一叠,白天黑夜细细地看,去年给我帖子,说结婚了,我也不敢告诉他在这里,就说自己在昆山的厂里打工。老袁搭腔,山西的面条着实好吃,哨子面,红汤小肉,过年的馒头花花绿绿的五彩,也不晓得能不能吃。对了,枣树冬天褪干净叶子,张牙舞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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