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妖怪打排球

发布: 2012-9-06 18:44 | 作者: 路内



        我们四十个人,中午去城西大桥下的球场踢球,那球场是正方形的,四边各有一个生锈的球门,踢起来很古怪。后来我们像下四国军棋一样,分为四队抢一个球,可以向其他三个门里随便射,谁家门里进球多的就算输。这么玩足球是看起来很像是打群架,其实我们只是为了好玩。
        那天我在抢球时挨了谁一个肘锤,正中鼻梁,觉得鼻涕流下来了,一摸全是血。我用手绢塞住鼻孔,独自走到球场边抽烟,看到周围全是灰蒙蒙的风景,冬天的大桥比我的裤子更破烂,一排棕黄色枯死的水杉挡住了河道。这一带离城里很远,周围没什么人家,早晨的大雾直到此时还没有散尽。
        我坐了一会儿,花裤子过来了,借了我一根香烟。花裤子说:“我觉得我们像一群神经病。”
        这种天气谁都像神经病。如果你不发点神经,就会像天气一样,到了中午还看不见太阳。
        猪大肠也来了,猪大肠是个脑垂体分泌异常的胖子,有二百多斤重。他跑不动了。他究竟是怎么混进化工技校89级维修班的,谁他妈的都没想明白,二百多斤啊,你能指望他去修水泵就像指望他做一个里杰卡尔德式的后腰吗?有一次玩篮球他摔倒在小癞的身上,直接坐断了后者的一根肋骨。
        猪大肠说:“给我一根烟。”
        我说:“滚一边去,你从来都不买烟的。”
        猪大肠说:“那就给我抽一口嘛。”
        我把烟给了他,他抽了一口再递回来我也不要了,看到他抽烟的样子觉得那张嘴巴像个屁眼。我抬起头,用手帕擦鼻子,血似乎已经止住了。
        那时我们是在装配厂实习,大桥以西两公里的地方,周围全是荒地。那时城市还没有往护城河以外拓展,冬眠似的,所有人都在城里玩。我们每天早晨穿过城区来到装配厂,在里面胡闹一整天,随着下班铃声响起,跟着疲惫的工人们一起离开,换一个地方去胡闹。至于这个场子,平时路过都看得到,以为有人把守,那天老土匪说这里其实没有人管,于是我们拿了一个球就来了。
        “那是什么地方?”刀疤五走到我身边,指着远处的一栋建筑问。
        它在雾中,雾带着一种化工厂的焦黄色,显得很不健康。它看上去像是一个玻璃烟灰缸。
        “新区的体育馆。”花裤子说,“造了一年多了,新闻里都放过。”
        “看上去像是造了一百年了。”
        “今天天气不好。”
        “你去玩过吗?里面有体育比赛吗?”
        “我又不爱打球,又不爱看球,我去那儿干吗?”花裤子说,“你再想想,我们这儿什么时候有过像样的体育比赛?除了一群傻逼跑来跑去,拿个市级业余冠军。有什么比赛吧?从来没有,从来都是傻逼跑来跑去。”
        “这个体育馆造好了,以后可以有省级比赛吧?”猪大肠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去年省里的乒乓球比赛,在市区体育馆办的,我去看了。”我低下头,鼻血又流出来了,只能仰起头继续说:“打得很好,特别那几个女的。可就这样她们还是没希望进国家队。我们是乒乓球大国,就像练毛笔字一样,随你怎么练都不可能挂到人民大会堂的墙上去。所以我告诉你,傻逼,省级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这时技校带队的陈老师来了。陈老师是个白净斯文的青年,大名陈国真,他本来在技校里混日子,管管政工,哪个人打架了,哪个人抽烟了,随着我们远赴郊外实习他必须也跟着我们一起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看到他过来就把香烟扔了。陈国真说:“我操,你们不去上班,在这里踢你妈个球啊?你们这群傻逼还想健身?去车间里练他妈的肌肉吧。球我没收了。操你妈,大飞,你把球踢哪儿去了?你去给我捡回来。操你妈。”
        我们吊儿郎当地跟着他往回走,留下大飞一个人跑向远处的芦苇丛。到了装配厂,我往医务室一钻,那里很暖和,我坐在医务室里等了半个小时,厂医才来。她问我干吗,我说我鼻子出血了,要一块药棉。她很同情我,但找了半天竟没有药棉,最后扔给我一个口罩,让我自己拆了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用。其实我已经不流血了,索性戴着口罩回到了车间,刚进去就看见大脸猫和几个轻工中专的实习生打了起来。按说我们应该一哄而上把那些讨厌的中专生打死,但那次我们谁都没动手,眼看着中专生把大脸猫的脑袋打破,我们在一边鼓掌向他们致敬。
        这显得我们喜怒无常,天威难测。
        所有的中专生都是我们的死敌。中专不是大学,只比我们技校生多念一年书,但他们是干部编制,我们是工人。他们是干部之中的虾米但还是干部,我们是工人之中的鲨鱼但还是工人。事情就这么简单。
        拿我来说,初中毕业考试的分数是能考上中专的,结果老子不幸填了著名的财经中专,那地方的分数比重点中学还高,按第二志愿我就来到了化工技校。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填纺织中专,分数又低,身边女孩又多。我这辈子进了化工技校算是倒了霉了,全班四十个男生,没一个女的,有一度我们集体爱上了美丽风骚的机械制图老师,她怀孕的时候我们全都哭了。
        然而我再也不想和中专生打架了,这会很惨,有关部门保护他们。不管打成什么样,都是技校生挨的处分更重些。这有点像元朝,我们是汉人,他们是色目人。我混了两年多,快毕业了,不愿意在最后关头惹上这种麻烦。
        到了下午大飞并没有回来,晚上我去找他,告诉他,他最讨厌的大脸猫被人揍了,去医院缝针了。大飞无心谈论大脸猫,他告诉我:“我今天下午去体育馆了。”
        “好玩吗?”
        “很好玩。明天我带你去玩。”大飞看到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显然还想把大脸猫挨揍的话题继续下去,就自动揭开了谜底。“体育馆里有女排在训练。”
        “什么女排啊?”
        “女子排球队,省里面的。”大飞掰着手指说,“有十几个,最起码十二个,长得都很高,肯定比我高,但是比你也高。”
        我同情地看看他。大飞是个矬子,矬而有力的那种,出于某种互补心理,他喜欢个子高的女孩,比如纺织中专的闷闷就比他高半个头。
        我小时候,中国女排是必须学习拼搏精神的榜样,连我妈这么严苛的人,都会允许我深更半夜看女排比赛。如果不看比赛,老子就写不出作文,就会被老师批评。那时我有点厌烦她们。到了我身高一米七八的时候,有一次跑到一个排球场,发现球网比我想象中高,我蹦起来只能冒出四根指尖,这太丢人了,于是我意识到了她们的身高。我喜欢矮我半个头的姑娘,如果高我一个头——没见识过,不知道什么感觉。
        我对大飞说:“明天我也要去看。”
        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来到球场,由于大脸猫被打伤了,陈国真害怕我们展开报复行动,这一天也就任由我们去玩了。其实谁会为了大脸猫这种傻瓜而打抱不平呢?这伙人完全忘记了大脸猫,在球场上踢得尘土飞扬,尽情地享受着难得的自由。我说了一句:“体育馆有女排。”所有人都不想再踢球了,他们要穿过芦苇丛到体育馆去看热闹。大飞很不乐意地骂了我。
        这是天气很不错的日子,没有起雾,阳光照着,我们走了一会儿,那些枯萎的草叶子全都飘了起来,好像我们搞了很严重的破坏。地很干也很柔软,松过土一样,走在上面很舒服。如果球场也能这么舒服就好了。
        一直走到体育馆那儿,现在它显得高大巍峨,像个巨大的装配车间,深绿色的墙体和茶色玻璃。我很生气地想,装配车间不可能是圆型的,为什么我会联想到装配车间呢,简直没劲。冬天的荒草浮在四周,近处有一片静止的工地,感觉是在挖什么古代遗迹,全都掘开了,打了几根桩子,然后任由它敞开着。这就是我们在新闻里一再看到的新区,和城里迥然不同的、像外国一样的区。他们说很多三资企业正在造厂,这里的工资更高些。崭新的体育馆象征着一种崭新的生活即将拔地而起。
        我们大模大样地晃进去,太清净了,连个看门人都没有。这伙人敢于大模大样地晃进任何地方(除了派出所),同时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到阻拦(只有派出所不拦我们)。里面果然很大,高高的屋顶,看台围绕着一个球场,挂着排球网。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有点扫兴,花裤子坐到看台上给自己点了根烟,于是其他人也坐了上去,香烟在几十张嘴里轮番传过去。传到我这儿,我把烟掐了,说:“体育馆不能抽烟。”
        “你傻逼。”刀疤五说,“一个人都没有,把我们叫来,还不给抽烟。”
        “搞体育的人不能闻烟味,因为他们要深呼吸,会把肺弄坏。这是我表叔说的。”我的表叔他们都认识,他是击剑运动员,省队的。
        “人都没有,操。”刀疤五是个不太会讲话的人,他一句话总会翻来覆去讲十来遍,讲到他自己厌烦为止。
        “我总不能去把女排队员都叫出来给你表演吧?”
        “早知道就该让你先来探探,上你一当。”刀疤五说,“人都没有,去他妈的。我一点都不喜欢排球,我还是喜欢踢足球。”
        这傻逼最喜欢的是一个人踢足球,无垠的天空就是他的球门,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排球。我不再理他,独自走到排球网下,原地蹦起来做了个扣球的动作。我发现自己的手肘可以冒出球网,觉得很高兴。又试了一下,确实无误。这就表示我扣出去的球不再是打向观众席了。
        “你这个傻逼在干吗呢?”大飞坐在看台上对我喊。
        “我可以扣球了。”我说,“把你的足球扔给我,我扣一个给你看看。”
        “扣足球,你脑子坏了。”大飞说,“你打算给我们表演吗?”
        “你懂个屁,上学期我还刚刚够得到球网呢,现在我已经可以把手肘伸出去了,我能扣球了。这说明我的弹跳力有进步,我这半年没长个子。”
        他们都不感兴趣,只有飞机头跑了过来。飞机头一米八二是我们班最高的,他穿着皮鞋原地蹦起,用手够了一下,说:“这算什么,我也能扣。”
        “可是上学期我就够不到。”我说。
        “上学期你被轻工中专的女生甩了,你萎了,屁也够不到。今年你缓过来了。”大飞又在远处喊。
        我试图再次跳起的时候看到球网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她穿着球衫球裤,比我高出半个头,肘弯夹着个排球笑吟吟的看着我。我愣了一下。
        她说:“去年你够的肯定是男排的球网,我们女排的球网比男排大概要矮二十公分。”
        体育馆带着回声,后面那群白痴全都听见了,一个一个笑翻了。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