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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打排球

发布: 2012-9-06 18:44 | 作者: 路内



        因为是封闭训练,我们被赶了出来,坐在体育馆外面吹风。那些茶色玻璃照着我们自己,里面什么都看不清。这么玩了一会儿,我们觉得无聊了,所有人身上的香烟都抽完了,飞机头尿急,跑到工地那儿,对着掘开的土坑尿了一泡,后面的人也跟着过去尿。尿完了,昊逼说:“其实我们应该对着茶色玻璃尿尿,反正我们也看不见里面。”
        “你的鸡鸡那么小,好意思对着人家掏出来吗?”花裤子说。
        昊逼是我们班的残疾人,少白头,大舌头,鸡鸡也很小。如果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在最初的一瞬间你会以为他是个女的。不过等他骂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男人了。这会儿他操了花裤子的妈二十多遍。花裤子没还嘴,也没打算揍他,花裤子很少和人斗嘴斗拳,总是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尊严感,好像在他近似咒语的某一句话之下对方已经变成一个妖怪。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昊逼这两天在吃补药,什么太阳神口服液,听说吃了就长鸡鸡。一个人要是长鸡鸡了,他就会变得很容易激动。”
        我们走回了装配厂。
        这一路上花裤子就在问我是怎么被轻工中专的女生甩了的,花裤子正在谈恋爱,他的女朋友看样子也想把他甩了,他想预习一下失恋的感觉。我说:“我已经懒得说这件事了,你去问大飞吧。”
        大飞说:“这傻逼喜欢上了一个轻工中专的女生,我见过,长得不好看,但是有两个钟楚红一样的酒窝。你知道,他看见酒窝就像刀疤五看见二锅头,反正立刻走不动路。后来他就去轻工中专泡她,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我说:“李霞。”
        “对,李霞。李霞对他还挺好的,还请他喝过汽水。她是县城的,讲话和我们都不一样,平时还住在宿舍里。这傻逼就是喜欢那些住在宿舍里的姑娘。”
        花裤子说:“因为没人管嘛。不过就算泡上了也没什么前途,他们毕业了都回县城的。”
        大飞说:“有一天李霞带我们去看打排球,他们轻工中专有个排球场,里面一群人在玩排球。我们跟了过去,没想到李霞喜欢其中一个最帅的,叫什么名字?”
        我说:“张敏。”
        “对,张敏。傻逼看了半天发现李霞的眼神不对,就吃醋了,穿着皮鞋跑进去垫了个球,飞过球网,对面那个张敏打了个背飞。傻逼就跳起来拦网,结果那个球扣在了他的脸上。扣在脸上啊,哈哈。”
        花裤子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大飞说:“你当时不在,我在,我都快笑疯了。傻逼捂着脸仰天躺在地上,所有人都在笑,那个李霞笑得都快跟他一起躺着了。后来傻逼没脸去了,就再也不找她玩了。”
        花裤子严肃地说:“这么说倒是蛮可笑的,怪不得今天在踅摸着要扣球。”
        我说:“我无非是被人用球打中了脸,大飞你还记得上次被李晓踢中睾丸的事情吗?你跟李晓抢闷闷,被他踢了睾丸,现在睾丸还在吗?”
        大飞就扑过来踢我的睾丸,我绕着花裤子躲。花裤子厌烦地摇了摇头,用手挡住自己的睾丸免得被大飞误伤了。花裤子说:“你们不要这样贱好不好?”草丛里有一群野鸟呼啦一下惊飞到天上,掠过我们的头顶,落在稍远的地方,不知道它们到底是真的受惊呢,还是仅仅想换个地方待着。
        到厂门口看到陈国真正在传达室抽烟,指着我们说:“你们这群傻逼又去踢足球了?跟你们说,大脸猫的事情不许再想了,挨揍就是挨揍,认倒霉吧,打过来又打过去的就是你们这群傻逼。不许给我找麻烦啊,否则一律开除。”
        大脸猫在医院里缝了四针,过了几天像个伤兵一样出现在了车间里。我们正围着一个巨大的锅子,在它的盖子上拧螺母,车间主任发给我们二十个扳手,两个人合用一个,等到拧好了螺母他发现只剩下十个扳手了,车间主任破口大骂,这时大脸猫走了过来,他头上缠着纱布,本来脸就大,现在活像个葫芦娃。大脸猫拿起一个扳手试了试,不是拧螺母,而是抡了一下。车间主任害怕了,说:“你想干吗?”
        大脸猫说:“那几个中专的呢?把他们叫出来。”
        车间主任说:“关我屁事啊,你要找碴别在厂里找,有种放火点了他们家。”
        大脸猫说:“去你妈的,我在车间门口被人打了,现在我要报仇你居然让我到外面去?”
        车间主任说不过他,觉得他嘴巴比拳头厉害,活该挨揍。那十个扳手还是没找到,大脸猫手里拿着一个,车间主任也不敢再要了,拿着九个扳手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我们眼前。
        大脸猫叫了几个和他要好的,在一边抽烟,商量着怎么去报复。这种事情经常在化工技校发生,you kill me,me kill you,不足为奇。我和大飞还有花裤子跟他们合不来,就不去参与这种傻瓜事情了。花裤子说大脸猫并不打算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要真想报复就该一个人拿把菜刀默默地走出去,而不是七八个人合用一把拧螺母的扳手。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举着扳手搞出大事,那太像宣传画,咱们工人有力量。
        下午我们三个溜出厂去体育馆,这次走了一条直达的捷径,沿着冬季干燥而坚硬的土路,天气又不好了,阴霾中觉得有一场大雪就在头顶。有时我会想,假如雪不是一点一点地飘下来,而是一下子全部砸向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觉得无聊极了。
        花裤子说:“我失恋了。”
        “你才谈了没几天吧?”
        “两个月。她不喜欢我了。”
        “你有亲过她吗?”大飞问。
        “亲过一次,第二次就不给我亲了。”
        “别伤心,会过去的。”
        “我既没有被排球打中脸,也没有让人踢了睾丸,我有什么好伤心的。”花裤子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还是去看女排吧,跟你们说这种事情真是太浪费了,你们什么都不懂。”
        可是那些女排已经不在了。我们走了有半个小时,白跑了一趟。体育馆空荡荡的,连球网都没有了。我们坐在看台上喘气,
        “大概集训结束了。”大飞说。
        “上次那个女的比我高半个头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姑娘,大飞你最喜欢这种类型吧?高半个头呢。”我说。
        “她长得太高了。”大飞沮丧地说,“比你高半个头。比我,他妈的高了一个头都不止。”
        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她的模样。她确实长得够高的,我对一个需要仰视的大姑娘仍心存敬畏,就像我敬畏文学家、警察、工程师,这他娘的是一种很要命的感觉。我甚至敬畏那个朝我脸上扣了一排球的张敏,他和我差不多高,但是小腿修长,十分具有弹跳力。他就是能跳起来扣球,我就是不能。
        后来走进来一个老头,把我们轰了出去。这次我打算再去看看草丛里有没有野鸟,于是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厂里,到那儿看到无数人站在浴室门口,随着下班铃声响起,他们像抢便宜货一样一哄而入。在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无数野鸟飞起的样子,它们显得从容不迫,比人类更具有平常心。后来我知道人们是想在下雪之前洗完了赶紧回家,可是那一天并没有下雪,阴天使人多疑。
        陈国真把我们叫到装配厂的食堂里开会。那是上午,食堂里没人。陈国真推心置腹地说:“如果你们打算找碴报复,就等着开除吧,谁打架就开除谁。操你妈的,你们是不是不想让我太太平平地挣点工资,非要让我为难?”
        大脸猫开口了:“我被中专生打成这样,他们一个都没开除。”
        “轻工中专的事情我怎么搞得明白?”陈国真说,“我是化工技校的,我不能去开除轻工中专的,但是我可以开除你们。”
        大脸猫说:“你想讲和,就得让他们请我吃饭,跪在我面前磕头、敬茶。不然这事没完。”
        陈国真说:“操你妈,你以为自己是黑社会吗?这学期要不是我保着你,你都被开除了二十回了。等你被开除了,你想让谁磕头就让谁磕头,拉一群黑社会过来找我我也给你磕头。操你妈的。”
        陈国真就这么走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有点哀伤,因为我见过大脸猫给人磕头的样子,并不是磕头就能讲和了,磕头的过程中还有人踩他的脸,把口水吐在地上让他舔干净。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
        大脸猫说:“我要找人挑了他们的脚筋。”说完也走了。
        第二天陈国真又把我们请到了食堂,说:“操他妈的,事情闹大了,那几个中专生现在不敢来实习了,他们去找校长,他们校长来找了我们校长,我们校长找了我。你们谁要是敢动手,我就完了,操,你们随便吧,你们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有本事去轻工中专打架,我陪你们一起死。”
        那时大脸猫也显得闷闷不乐的,在厂里报复很容易,如果要他去踏平轻工中专,那就等于是一场攻坚战,必须多十倍的人、十倍的兵器,靠一个扳手是肯定不行的。首先大脸猫找不到这么多人助拳,其次我们都知道,这么多人助拳是很花钱的,有人根本不打架,纯粹来混吃混喝,但你真的不能只带两三个人的特种部队过去,你必须带着一大群傻瓜好像是一场重大战役,其中有尖刀兵、警卫营、文工团,还有炊事班。
        我、大飞还有花裤子打着呵欠走开了。我们叉了一夜的麻将,很睏,根本不想干活也不想搭理这种事情。我们这个圈子里,只有阔逼显得跃跃欲试,他神经病,看见任何打架的都想冲上去。有时候在小菜场看见妇女和菜贩子吵架,他也会扑过去给人一拳,总之激素分泌旺盛。花裤子说:“阔逼你根本不应该生活在中国,应该去非洲打猎。”我们说着就找了个地方睡觉去了。
        到了中午我们三个人被踹醒了,一看是陈国真,不知道他想干吗。陈国真说:“睡你妈个头,校长来了,都给我集合去。”
        我揉着眼睛,心想这是演的哪一出,校长竟然亲自骑着自行车来到这偏远的角落视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后来我明白是为了大脸猫,他不是要挑人脚筋吗?这种话我们熟人都不会信,傻瓜连自己的脚筋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是在常人听来就很可怕,好像某国宣布要扔原子弹一样。
        于是我们排成队,校长来了。他是个矮胖子,拿破仑也是矮胖子,所以他在视察的时候还是很有拿破仑的气质的。在陈国真的陪同下,他先是看了看我们的精神面貌,除了我们三个睡过觉的,其他都不错,然后叉腰讲了讲国际形式、社会新闻、政治动向。讲完这些,他又查看了一下大脸猫的伤势,表示他这点伤不算什么,很亲切地慰问了大脸猫同志,又认为企图报复是不太明智的,我们要化敌为友,要像个男人一样坚强。这一点上,我们看出了校长的教育家风度,他循循善诱又谆谆教导,陈国真在后面不住地点头,闪亮的双眼不时地扑打着大脸猫受伤的脸。大脸猫从来没得到这样的安慰,他像猫咪被捋得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后来丫竟然哭了。我们就松了口气,觉得校长伟大,大脸猫是个神经病的真相被他轻易地揭露了。
        最后校长说:“为了加强和轻工中专、轻工技校、轻工职校之间的横向联系,我和他们校长商量过了,打算联合举办一场体育比赛,用体育来增进友谊。排球,这是一项很好的运动,我同意进行排球比赛。你们觉得呢?”
        我们稀稀拉拉地点头,这种时候谁敢说不呢?
        校长回头对陈国真说:“你安排一下,这个班的男生是我校的主力,让他们上场吧。”又拍拍大脸猫的肩膀说:“你也要去,用你的拳头狠狠地砸排球,而不是砸人。”大脸猫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了。
        化工技校89级维修班全都是男生,没有女生。这种班级有个绰号叫“和尚班”,另一个绰号叫“强盗班”。他们去参加球类运动,只要是肉碰肉的那种,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打起来,我曾经见识过刀疤五踢足球,他磕磕绊绊地带着皮球往前跑,嘴巴里喊着:“谁再敢来抢球我就打死他!”这样他就带着球一直跑到了对方的球门里。我们建议他像海狮一样顶着球跑,反正也没人敢拦他。这伙人丝毫没有体育精神,抢球必打架,但是排球是一项隔着网进行的运动,和乒乓球网球一样,如果你抢不到球,你就只能抽自己的嘴巴。我觉得校长真是太聪明了,他甚至知道我们可以为了下象棋打起来,但我们不能跑到球网对面去打人,因为,那实在是太低级、太低级了。
        轻工中专的强项就是排球,他们有一支业余排球队,他们学校的张敏可以打出漂亮的背飞。至于我们,真正的强项既不是足球也不是散打,而是像群傻逼一样搞得所有人都很扫兴。一整个晚上我就在想这件事,大脸猫这个傻逼够本了,他居然可以让我们去参加这么一项必输无疑的高雅运动。我梦见自己在装配厂和新区体育馆之间来来回回地走,野鸟乱飞,雪下得很大。梦里的我穿着短裤,冻得要命,然后不停地接住了各种轨迹飞来的排球,真他妈的累死我了。后来飞过来的全是扳手,我就醒了。
        冬天的某个下午我们一起骑车来到了轻工中专,由陈国真带队,本来校长也要来的,但他临时开会去了。我走进轻工中专觉得很熟悉,是的,我在这里喜欢过一个女孩,曾经多次跑进来,甚至还起过念头要进她的宿舍。我想到这个觉得很伤心,脸上有一种排球砸过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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