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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打排球

发布: 2012-9-06 18:44 | 作者: 路内



        那些学生已经在操场上等我们,轻工中专是有很多女生的,这让我羡慕,她们组成了花花绿绿的拉拉队,在我们进场时给予了慷慨的掌声。排球场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地,平整而干净,画着规整的白线,中间的球网已经拉起来了。这四十个人全都缩下了脑袋。我们排成了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陈国真低声说:“你们都精神点,我他妈的也不想来的,校长要我来的。你们今天好好打球,回头我给你们放一天假。”我们一起点头。陈国真扫了一圈说:“谁上场?”我们面面相觑。陈国真说:“你们连这都没商量好?你们来干嘛的?”
        “等你选拔呢。”
        “我他妈的哪儿知道你们谁会打排球,谁不会打排球?你们自己选,赶紧。”陈国真生气地说。
        对面的队员出现了,我首先看到张敏。在很冷的天气里,他穿着一条标准的男排运动裤,仿佛露天的寒气根本不足以击倒他,他在原地蹦了一下即显示出超群的实力,完全就是个弹跳王。其实他长得不是很帅,但眉清目秀,发型潇洒,足以成为全场的焦点。果然,那些女生都喊了起来,张敏加油。张敏微笑着在球场跑了一圈。他的队友们,也都很潇洒,虽然不敢像他一样穿短裤,但也都是两侧带双条纹的运动裤,脚蹬球鞋——那两条大美腿就是张敏的专利了。
        我看看我们这边,一半穿皮鞋的,一半穿棉毛裤的,个个都穿毛衣,最威风的阔逼穿了一件皮夹克。我忍不住说:“他妈的,你们都是来干什么的?打球还是泡妞啊?”
        “这下傻逼了。”花裤子说,“穿短裤的那个是谁啊?”
        “就是张敏,把排球扣在路小路脸上的那个人。”大飞说。
        “也是傻逼。”花裤子说,“我们今天要是穿短裤来,他恐怕就得光着屌才过瘾了。”
        我们散开了,做点准备活动,临时选拔。那边的女生走过来看热闹,还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没带拉拉队?”
        我说:“我们自己就是拉拉队,我们学校没女生,带一群傻瓜过来你爱看吗?”
        女生大笑说:“爱看的。”
        “爱看也不给你看。”
        我们开始选人,就跟推举谁出来付账一样,由不得对方推托。第一个把我给选了出来,我已经不想玩了,不得已在场上跑了一圈,周围还有友好的掌声,他们不记得我就是脸上挨了一排球的人了。我跳起来摸了摸球网,有点沮丧,这是按男排高度拉起的,我还是只能露出四根手指。我不信对面个个都能跳得比我更高,但那个张敏,他确实可以做到。
        “短腿,短腿,腰长,腰长。”那群女生笑话我。
        我无所谓,我才不和女孩子着急。她们嘲笑我的标准仅仅是张敏,如果没有张敏她们就会喜欢我,如果不打排球而是打嘴仗她们会愿意嫁给我。我情愿这么猜想。
        第二个上来的是大脸猫,他是必须出场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头缠纱布阴郁地走上场,朝地上吐了口痰。我心想这他妈的不是足球场,谁给你随地吐痰了?大脸猫反正也没找到那三个打他的人,他耸肩站在原地,从口袋里掏出双手,用力掰着手指,还是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周围又响起掌声。
        第三个,阔逼,阔逼矮了点,可以做二传手,不过他平时连抛过去的香烟就接不住,你就别指望他能接排球了。第四个,飞机头,飞机头最纯情,一直在和中专的女生说话,到了场上还在说。第五个,刀疤五,刀疤五上去就踢飞机头的屁股,让他专心点,刀疤五的胜负心很重。第六个,没了,没人愿意上场了,讨论了半天最后他们把花裤子一脚踢了上来。花裤子大声说:“我是讨厌球类运动的,我上来归上来,但你们别指望我动一根脚趾头。”现在嘘声起来了。
        裁判是轻工中专的体育老师,他搬了个凳子站在球网边上,先宣布了一下规则:五局三胜制,15分有换发球,后面再说到轮转换位什么的就没人明白了。张敏大声说:“随便吧,无所谓,他们不懂的。赶紧打球吧,我都有点冷了。”我点头说:“我们不懂的,再耽误下去那两条腿就成雪糕了。”裁判也就随我们去了。
        这时我看见了李霞。
        那是个很好看的姑娘,我不只喜欢她的酒窝。我喜欢很多但我无法提炼它们,和我的厌倦如出一辙。她站在场边,一直在注视着我,天气很冷,她手里抱着一个粉红色的暖水袋,微笑地冲我点头。我一时失控跑向她。她说:“你很久没有来找我了。”我看着她那两个酒窝,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她脸色不太好。我说:“我又来打排球了。”
        “你好好打球,我给你加油。”她说。
        她真是温柔极了,像这样温柔的姑娘本来就爱笑,哪怕看到我出洋相呢。我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了,她不笑真是对不起两个酒窝。我又想到她有一次跟我抱怨,中专生活很无聊,每天就在这学校里,从教室到宿舍,从宿舍到教室,平时连电视都看不到,只能看些书,她又不爱看书。我想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被人笑,但也可以被人笑,这取决于我是否乐意。
        然后我觉得脖子一紧,被陈国真拎回了场子里。
        我对李霞说:“打完球我来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皱起了眉头,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她把热水袋焐在了衣服里,她的下腹位置。她一直在看着我而不是大美腿的张敏。
        花裤子说:“这女的就是你喜欢的那个?”
        我说:“是啊。”
        “她在痛经。”花裤子说,“我一看就知道,痛经。很可怕的,会痛得想死。”
        “那怎么办啊?”
        “我女朋友就痛经,我和她谈了两个月的恋爱,见识过她痛经了两次。她说要平躺着,用热水袋焐着,还要喝红糖水。”
        我又跑了过去,对李霞说:“你还是回宿舍躺着吧。”
        她说:“我不要紧的,来看看你。”
        陈国真说:“操他妈的路小路,你怎么回事?”于是我又跑回场子里。裁判一吹哨,对面一个球飞过来,刀疤五用右拳打了个黑虎掏心,正中排球,飞向了大脸猫的屁股。周围哗笑四起。刀疤五说:“操你妈,不准笑,谁都不许挡着我!”
        我侧脸看了看李霞,她的脸上有一种痛楚的温柔,然后她也笑了,因为真的很好玩,这球场上的傻瓜真的值得一笑,我愿意被她笑着正如她愿意痛经了还来为我发笑,这是一种多么诚实的交换。我没心思再打球了,打到〇比五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周围的笑声我已经听不见了,对面的张敏冻得瑟瑟发抖,他就没能跳起来打过一个背飞或者扣杀。这时他应该会想念我,我他妈的起码还能垫起个球,但我不想垫球,有一次球飞向了李霞,我才舍得伸出手去打了一下。后来我看见花裤子郁郁寡欢地抬脚,踩住了四处乱滚的排球。我举手要求下场。
        “受伤了。”我说。
        “哪儿受伤了?”陈国真问。
        “他痛经。”花裤子替我回答。
        我不再理会陈国真的谩骂,我觉得这事真他妈的太好玩了,反正我已经参与过了,就像我爸爸参与过四清、我叔叔参与过武斗、我舅舅参与过打倒四人帮,只要你参与过,历史就在你屁股上留下了脚印。我的屁股上留下了陈国真的脚印。等我下场时候看到剩下那三十四个混蛋全都坐在地上大笑。与此同时,花裤子也下场了,他说:“我他妈的经历了一生中最无聊的十分钟。”他径自走向远处的车棚。接着,那三十四个混蛋,把少白头的昊逼和两百多斤重的猪大肠推上了舞台的中央。所有人都笑翻了。
        我不想再看下去,跑到李霞身边对她说:“天太冷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李霞说:“好啊,我也有点撑不住了。”
        她站起来,我没敢扶她。她走得很慢,起初我跟在她身边。我们缓缓离开了球场,把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抛在身后。我听见大飞在喊:“操你妈,我不要上场!”于是一米六二的大飞也被踹上去了。现在站在球场上的是头缠纱布满脸杀气的大脸猫、白发凌乱的瘦弱昊逼、一脸蠢相的巨肥猪大肠、发骚的飞机头、神经的刀疤五、暴怒着不想下场的阔逼、矮矬的不想上场的大飞,一共七个。对面是张敏的大美腿。大飞哀伤地说:“我他妈的不要打排球。”
        我和李霞并肩而行。我说:“我很久没有来找你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她说:“是啊,下学期我就毕业了,我要去新区工作了,我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新区那个地方,有个很大的体育馆,可以打排球。”
        我说着觉得心里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可是我没再回头,陪着她走了。
        【全文完 2012年发表于《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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