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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课

发布: 2012-5-17 22:31 | 作者: 朱山坡



        店铺位于民主路和普陀路交接一角偏左靠内的黄金地段。往东,是白沙长途汽车站,往西,是风景秀丽的灵山大道,路的尽头是殡仪馆。几乎就在店面的正面,高大的电线杆一侧,是19、27、323、398路公共汽车上落站,公交车方一停稳,一群乘客冲下来,另一群乘客挤上去,然后车门关闭,把他们往南湖菜市场和海洋公园方向带去。哪些在这里下车的乘客,一部分越过马路对面闪进五月花小区或民族棉纺厂,另一部分便拐过店面从侧门进入肿瘤医院,这一部分基本上是患者,或者是去探望患者的,至少跟病患者有关,也许还有一些是去处理后事的,脚步匆匆,若有所思。他们的脸上鲜有笑容,即使偶现的一丝笑意也马上被尘埃、汽车尾气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凝结了。但这里毕竟算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各店铺寸土必争,门口都摆满了应该摆放的东西,显得异常拥挤,行人倒也习以为常,脚尖拌着那些特别的物品也不会发出惊叫,从容,豁达,不动声色。他们中的一些人偶尔会抬眼看看头顶上的店名,本来波澜不惊的脸孔突然露出错愕的异样,甚至还悚然一笑,让人察觉到了他们虚无的表情。
        这里一间挨着一间的大都是寿衣店,也有棺材店,还夹杂着花店、香火店和快餐店。我谋生的这间店铺,实际上是两间,上下楼,一楼是吉祥寿衣店,二楼是客栈,空间都很窄小,每间也就二三十来平方米的样子。我的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妇女,善良,精明,也有慈悲情怀,我很少看到她的丈夫,听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寿衣店的生意比较忙,要招揽生意,看到神情哀伤的行人经过得以恰当的表情和言语让他们留下来,宽慰一番,然后再推介各种款式的衣裳,逝者是男的还是女的?是亲人还是朋友?瘦的还是胖的?身高、年龄、身份、生前喜好都有问得清楚。大多顾客都比较挑剔,而且脾气都不好,得陪尽小心。而客栈则清淡得多,偶尔才来一两个顾客,来了,也是放下或取了东西便走,或者看一眼东西就放心离开,他们说话比我们还客气。卖寿衣有很多行话,很多禁忌,还得有专业知识,老板娘嫌我是新手,嘴巴不够滑,说话还不入行,就让我边干边学的同时时主要负责接待客栈的顾客。
        通常是,我领着客人沿着狭窄的楼梯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二楼也就是一间房间,装璜十分典雅,暗红色的木地板,墙壁上贴满了薄荷绿的瓷片,上面画着宗教题材的图案,基督、圣母、天使和佛陀、罗汉、道士被和谐地安排在一起,没有让人觉得混乱和滑稽。瓦蓝色的天花板由灿烂的云彩和金碧辉煌的宫殿组成,打开灯,一道佛光祥和地笼罩着整个房间。只有薄薄的纱帐式的窗帘,即使不用开灯,大厅里的亮度也恰到好处。我们把这所房间称为客栈。客栈虽小,却居住着三四十个客人,而且还不觉得拥挤。原因是,他们占的地方很少,整齐,稳当,也异常安静。他们来历不明,互不认识,却能和睦相处。他们就住在橡木架上,像一本本的书贴切在呆在书架上面。他们居住在泛着漆光的黑色盒子里,盒子上面有的雕刻着我所不熟悉的名字,有的什么标记也没有留下。每一个盒子都有二层,第一层装着一个人的灰烬,第二层安放着他(她)的灵魂——灵魂占的空间要比灰烬更宽阔一些。盒子的设计者说,因为灵魂是要活动的。
        “当头这一个盒子是母亲的,她在这里三年了,跟他们在一起总算有伴。”老板娘说,“她要等我父亲。我父亲十年前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她至死都相信父亲会回来的,即使等不来他的骨灰,至少他的灵魂会回到她的身边——一个人死后会懂得后悔,要回到被他伤害的人身边忏悔。她要等到和我父亲一起在春天里埋葬,但现在我父亲仍在青岛,还活着。当时这间房子是间杂物房,我母亲一手创建了这个客栈,她相信将来会有很多灵魂要暂且窝居在这里,想不到她竟成为第一个。”后来,一些朋友一时无法安置他们的亲人,便把他们暂时搁在这里,渐渐地,这里便成了一个客栈。客栈没有名字,没有工商和税务登记,当然也不广为人知,性质上顶多像个地下旅馆,但熟知情况的人都称它为“灵魂客栈”,是让漂泊的灵魂暂且安息、休憩的地方,但它们迟早是要离开的。没有谁愿意死后仍留在异乡。
        当然,我不必向客人介绍这些。因为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通常得告诉客人,“我们说话要小心一点,不要惊醒他们,不要勾起他们的乡愁。”然后我轻描淡写地介绍一些客栈的基本情况和规矩,还着重提到比殡仪馆便宜得多的收费和浓厚得多的人情味。
        客栈的租客,怎么说呢,都不是权贵和有钱人,他们大都不是本市户口,是漂泊在这个城市里的游兵散勇,他们送来的要么是亲人,要么是朋友,客死他乡却不急着叶落归根的微不足道的灵魂。他们暂时把他们安放在这里,等到过年回家了,等到死者亲人的悲痛减轻了,或等到连低廉的房租都交不起了,才把他们带回乡下去。也有一些,生前就反复叮嘱甚至哀求,死后不要把他们带回乡下,花花绿绿的城里的生活还没过够呢,房子呀,车子呀,还没有买,我不甘心半途而废回到乡下去,被别人瞧不起,自己也难受。这部分人便成了我们客栈长期固定的“房客”。
        客栈只是兼营,老板娘并不指望它能给她带来多少收益。事实上,客栈生意异常清淡,有时候好几天甚至一个月也没有光顾的人。偶尔有客人来,意味着这所客栈又增加了新的成员,我得按照规定给这个新房客贴上序号,安排他(她)一个体面的位置。客人一般不说什么,看到自己送来的盒子有了着落,便匆匆离开。我通常得叮嘱他们记住亲人或朋友的编号,还得善意地提醒:“别忘记每月往替他交纳房租费。”客人又看一眼我递给他(她)的名片,上面有老板娘的银行账号和联系方式,他们常常会明知故问地说“怎么是邮政储蓄的账号呀?”老板娘主要考虑到邮政储蓄方便乡下人。我顺便向他们转告老板娘的话:“五年来,外面房价飚升,房租费也是一月一个价地往往窜,更不用说殡仪馆的费用了,但我们客栈的房租没涨过一分钱。”
        像城里人出租的房子那样,我们的客栈也有拖欠房租费的,有的一年半载没交过一分钱,打电话过去,要么是听到敷衍的话,要么是号码已经永远安息。老板娘是仁慈的人,并没有把那些被遗弃的“房客”的盒子扔掉,还替他们说话:“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不会拖欠我们的。”按照她的要求,我对所有的盒子一视同仁,也每天都给那些拖欠房租的盒子擦拭灰尘,让它们露出暗淡的有尊严的光泽。那时候,我已经在这个城市混迹了两三年,没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变得越来越穷困潦倒,一直同甘共苦的女友终于离我而去,为了生计,我愿意在这里跟那些肉体已经率先离开了这个纷扰世界的人们呆在一起,将他们的房租费部分地转为我的房租费。久而久之,他们跟我熟悉了,我也接纳了他们,我甚至能聆听得到盒子间的窃窃私语,那些梦想呀,劳碌呀,遗憾呀,懊悔呀,不甘呀,无奈呀,都从他们安静的外表下溢出来,像细微的尘埃那样轻轻地漂浮在空中。
        有一天,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天我正在擦拭骨灰盒子,听到楼下老板娘大声地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下楼去。在楼梯口,我首先看到一只白色的气球。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正在楼梯口下面等着我。她很矮小,却柱着一根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拐杖,拐杖顶头系着一只半瘪的白色气球,无规则地晃动着;满头脏乱的白发,面容枯槁,背有点弯了,似乎患了轻度白内障,看我的时候眼睛要靠到我的身上了才把我看清,张嘴说话时口气很臭。嘴里没有像样的牙齿了,空洞洞的,身上穿的暗灰色土布衣服沾满了泥污。
        “带我上楼去找我儿子。”老妇说得很直接。我也明白她的意思。客人来看望亲朋好友的盒子时往往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省去了许多忌讳。
        请跟我上楼吧。我说。
        你得帮我。老人向我伸出另一只手:“这个楼梯不是让活人走的,拐杖也不管用”。
        我迟疑了一下。楼梯虽然窄了一些,但还算平缓,看上去老人的腿也不瘸,她应该能上得来。
        老板娘有点忙碌,正在和一个顾客说话,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位大婶从乡下走路来的,走了五六天,行了几百里的路,累了,你得帮帮她”。
        老人的鞋都破成那样了,泥垢把它包裹起来。看样子,老板娘说的没有错。
        我只好搀扶着她,但只上了两三级台阶她便气喘吁吁的动不了了:“一路上我的腿都用尽了力气,变成了废腿,你得背我。”
        我很不情愿地蹲下来让老人爬在我的身上。老人身子轻飘飘的,浑身散发着恶臭,让我很不舒服。
        到了二楼。老人从我身上下来,站稳,盯着屋子里密密麻麻的盒子,嗡嗡地哭了起来。声音很微弱、干涩,听起来不像是哭,而是喊。
        “大婶,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呀?”我用充满宽慰的语气问。
        “我儿子叫阙小安。你认识阙小安吗?”老人看着那些盒子问我。
        我不认识。说实话,盒子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他们到了盒子里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洁白,柔和,粉沫状,支离破碎,盒子上也没有照片,只有名字,有的连名字也没有,只有编号,甚至有的连编号也没有。
        我说,我帮你找找。但我对阙小安的名字很陌生,没有一点印象。我翻了一下登记册,确实没有阙小安的名字。
        “是他的堂兄弟送他到这里的。他们怕我承受不了,不敢把他带回家,不敢告诉我小安死了。但我知道他死了,难道我连自己的儿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吗?”老人面带忿色,“即使他们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阙小安——我只有一个儿子,世界上只有一个阙小安。”
        “他是不是被安放在匿名盒子那边了?”我说。
        前面已经说过了,这里的盒子大多数是有名字的,但也有一些没有名字的,送它来的人压根就没有告诉我们盒子里的人是谁。“你不要问他是谁,你就按无名盒子让它呆在这里就是了。”有的客人讳莫如深地嘱咐我,“他曾留下遗嘱,生前不能在城里安身立命,死后也要呆在城里。没有名字,没有标记,谁也不能将它带走。”老板娘告诉过我的,那些没有名字的盒子,里面住着的都是不愿意离开城市回到乡下的年轻人。他们爱面子,喜欢城市,喜欢繁华和热闹,但年纪轻轻不是累死,就是病死,也有车祸死的,反正都是死于非命,可惜呀,只是他们不像老一辈人,早就没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啦。他们舍不得骨灰被撒掉,撒掉了,就灰飞烟灭,什么也没有了。盒子上没有名字、编号和标记,将来他们的亲人也无法分辨出他们是谁,他们就永远留在城里,目的就达到了。
        “这里没有阙小安的骨灰盒了。他的身体早已经回到米庄。”老人说。
        “那你还来找什么?”我疑惑不解。这只是一个客栈,旅客离开就离开了,不可能落下什么东西。
        老人走到第二排架子前,轻轻地抚摸着9号位。那是一个空位置。“我儿子半年前就住在这里,那时候,这个房子里还没有那么多人。小伙子,我带走我儿子的时候,你也还没有来,如果你在,你就会认识他,他长得比你好看,比你高,比你壮,你只是比他白净一点——男人不要太白净。”老人说,“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跟堂兄弟离开米庄前给我种了一地黄瓜,安装了自来水,还给我准备了整整一年的柴米……他说,我要到城里去了,先是帮别人建房子,然后自己买房子,跟城里的姑娘结婚,妈妈,到那时你得帮我做饭带孩子。我真后悔那时候没有答应他。我对他说,我不要你到城里买房子,在乡下也能住得很好,你妈妈就在米庄住了五十年,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了。我跟米庄的人讲,我很后悔,我四十三岁才生下小安,我就一个儿子,他就这样死了,什么也没有了。”
        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这里的客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哀伤。
        老人叨唠着,反复抚摸着9号位,像抚摸一张脸颊。那张脸被摸得发烫了。
        我说,你儿子已经回家了……
        “没有。”老人断然道,“他的灵魂还留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
        “小伙子,你知道灵魂吗?”老人说,“像你这么年轻,还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什么都会懂了。”
        我敷衍地点点头。
        “小安很调皮,小时候就经常跟我闹,躲藏在庄稼地、稻秆堆里不肯回家。他爸爸死得早,要不,他就会怕他爸爸,就不会那么调皮,他就会听他爸爸的话,跟我回家了。”老人说,“我知道的,他还在城里,就在这里。”
        我耸了耸肩,老人以为我怀疑她说的话,有点生气:“你怎么不相信呢?我儿子的灵魂在哪里我知道的,等到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等到你的儿子死了,你也会知道的……”老人说话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变得激动起来。
        我要劝慰老人,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我告诉你一些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二十年前,有一天夜里,我在做梦,突然有人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没有人呀,我朝窗外喊了声,谁呀?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说,我是阙勇。阙勇就是小安的爸爸。我说,那么深夜了,你才回来呀?他说,我死了,死在米河的第三个码头,现在已经漂流到旧磨坊了。那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不一样,微弱,伤心,像哭,但肯定是小安爸爸的声音。我开了门,外面什么人也没有。我就叫人,果然在旧磨坊河段找到了小安的爸爸,整条河都冒着酒气。”老人为了使我相信还说起了另一件事情,“去年,我在家里晒衣服,我眼前的阳光突然没有了,有一个人的影子闪过,我一看,像我的儿子阙小安。我喊了声,小安!那人影转过身来,满面是血,那肉都横糊了,像被野狗啃过。那影子没有回应,我继续喊,你是不是小安?我家那条狗跑过来,轰轰叫了两声,那影子刹那不见了。我知道那影子就是小安。果然,第二天,就听到有人说,阙小安在城里摔死了。我四处打听那是不是真的,但他们都没告诉我实情。其实,我哪里用得着他们告诉我,我心里明白……呜呜。”
        老人哭得干巴巴的,像风吹过冬天的树梢。我劝慰她,世态无常,生死难测,请她节哀顺变。
        “人死就死了,但灵魂总要回家呀,在外头居无定所,孤魂野鬼的,哪能安息?”老人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米庄村头有一口古井,上千年了,那儿的水清得可以当镜子用,哪家的亲人在外头死了,灵魂有没有回到米庄,从井里就能看得出来。那口井能照得出死去的亲人的灵魂!我天天去井口往里看,就没发现小安,说明他压根就没有回来,米庄的人都是这样说的。”
        井水可以照见魂灵的事小时候我也听说过,因此那时候我们小孩子都不敢看井里多看,生怕看到唬人的东西。
        “你相信灵魂吗?”老人再一次拷问我。那倔劲不容我作出否定的回答。
        “我当然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人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应该有灵魂。”我赶紧附和说,我妈妈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就知道她在天之灵一直看着我,她其他什么事情也不干,就每天鼓励我,监督我不要做坏事,做人要诚实,要吃苦耐劳,要孝敬父亲……
        老人顿时高兴起来:“你年纪轻轻的也知道一些道理了。”
        我说,这些道理,小安也会知道的。
        老人突然变得满脸自豪,“小安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那些钱我都给他留着,一分也没动,你看,从米庄到城里,我也舍不得花一分钱,那些钱,总有一天他还用得着。”
        我说,小安比我孝顺,这些年我从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倒是我父亲还给我寄过钱,他卖掉了耕牛,替我交过房租,还三番五次叮嘱我,一定要在城里出人头地,要衣锦还乡,在城里混不出名堂就别回去,别给你妈丢脸。我都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我爸不让我穷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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