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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课

发布: 2012-5-17 22:31 | 作者: 朱山坡



        “他的堂兄弟说,小安就是从五十层高的楼上掉下来摔坏的……那么高的楼,从天上掉下来,他肯定被摔得魂飞魄散了。他的堂兄弟说,那时候他们已经请人给小安做了一场法事,给小安喊魂,把他破碎的灵魂从四面八方召回来重新拼凑在一起。那时候,他们没有告诉我小安出事了,小安肯定怨恨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带他回家。我来迟他生气了,不愿意跟我回去了。他长大了,不再听我的话。”
        我们站在这幢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异常渺小,我也试图看看它有多高,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顶头。
        “小安到底摔在哪里?”老人四下寻找小安留下的痕迹。
        时代大厦已经不是阙小安当初往米庄寄钱时的样子了,他当初住的工棚已经拆了,变成了停车场。停车场干干净净的,整齐有序地停放着锃亮的高档轿车,看起来,像一只只形态各异的盒子……小安当初就是在这里建这幢楼宇,小安在它的面前也会显得渺小。那时候,他应该站在楼宇的顶层,像一只鸟俯视着地面,看到地面上的人像蚂蚁一样爬行,有一天突然啪啦一声,他离开了脚手架,俯冲而下。他听到了自己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什么也听不到了。后来,他的堂兄弟把他装进了一只小盒子,寄存在我们客栈9号位。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是小安当初躺的地方,血肉横飞,魂飞魄散,像一颗爆炸开来的炮仗。我侧着身,想在小安躺过的地方慢慢躺下去……老人硬是让我带着她找阙小安当初的住所,三号工棚。这哪还有三号工棚啊。我拿着纸条,翻到背面,发现了一个电话号码。老人说,是阙小安的堂兄弟的:“他也在城里,但我早就不理睬他了,他是骗子,是他骗小安到城里的,但又不负责把小安带回去”。在老人夺回纸条前我赶紧记下电话号码并拨打过去。小安的堂兄弟接听了电话。我告诉他,阙小安的母亲来到城里了,就在时代大厦。小安的堂兄弟迟疑了一会才说,那,我过去吧。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个又黑又瘦、满面尘土的年轻人赶到了,我快步迎上去,迫不及待地要把老人交给他。
        “你就是阙小安的堂兄弟吧?”我想当然地说。
         “不是。我是阙小安。”年轻人瞧了一眼老人,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说。
        我惊愕不已,脑子一下子乱了。年轻人满脸疲惫,头发上还沾着混凝土浆,看得出来是从工地上过来的。
        “你怎么会是阙小安呢?”我说。
        “我本来就是阙小安。”年轻人好像受了委屈似的,理直气壮地说。
        “米庄的阙小安?这个电话号码是你的?”我从老人手上抢过纸条向他扬了扬。
        年轻人瞧了一眼纸条点点头。
        我指着老人说:“她是不是你妈?”
        “是呀。她怎么又来了?真烦。”年轻人无奈地说。
        “你不是……”我困惑不解。
        “我没有死。我正在中央广场建大楼呢,比时代大厦更高。”年轻人露出自豪感来。
        我仔细瞧了瞧,他跟照片上的阙小安长得没有什么区别。他应该就是阙小安。
        老人靠近年轻人,摸了摸他的手:“小安,你到底有没有摔坏呀?”
        阙小安突然面带愠色斥责道:“你就天天盼着我摔死!”
        老人像我一样困惑地说:“你的堂兄弟不是说你已经摔死了吗?”
        阙小安猛地甩掉老人的手:“你脑子早坏了,你就不能好好呆在米庄?我都说过多少回了,摔死的是阙小飞,不是我。那骨灰盒里装的不是我,是阙小飞。”
        老人似懂非懂地看着阙小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愿意接受最严厉的批评。
        阙小安歉疚地对我说,兄弟,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没关系,就当你妈给我上了一次灵魂课。我把老人给我的钱交给他,转身要走。
        阙小安一把拉住我:“兄弟,你相信灵魂吗?”
        我错愕地看着阙小安,不置可否:“我在寿衣店上班。我是骨灰盒保管员。”
        阙小安给我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有个客栈,我的堂兄阙小飞在那里呆过,是我亲自把他送过去的,本来他不愿意回米庄的,但他的母亲硬是接他回去,还把我妈的脑子吓坏了,她天天都在胡思乱想。”阙小安用夹烟的手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我妈,这里坏了。”
        “你妈很可怜的。”我说。
         阙小安向上用力吐了一口烟,烟雾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烟圈,他指着烟圈说:“我们米庄的人都相信这个。”
        “灵魂?”我问。
        “是的。”阙小安坚定地说,“也许你不相信。”
        我想说相信,但没有说出来。
        “我也不相信!”阙小安勉强地笑了笑,装出很豁达的样子。
        老人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阙小安粗暴地瓣开老人的手。
        “你的老板娘是个好人。”老人幽幽地对我说,“跟着她做事的,也都是好人。好人应该得到好报。”
        我支吾着跟他们告别。老人突然上前一把又把我拉住:“我送你一只气球。”她飞快地从拐杖上端取下气球递给我,“这里装着一个人的灵魂,我送给你。”我左右为难,我怎么能接受如此虚无缥缈却又让人沉重的礼物?老人怕我拒绝赶紧补充说:“这是你母亲的灵魂,带着它,母亲就在你身边,她的灵魂才得到安息。”我迟疑着,盛情难却,但又毫无意义。阙小安又一次粗鲁地阻止了老人的荒唐行径,“那只是一只气球,里面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老人委屈地要与阙小安争辩,“你懂什么?里面明明装着一个人的灵魂!一个人的骨灰装不满一只盒子,一个人的灵魂也装不满一只气球。”老人要把气球塞给我,不料阙小安一把抓过气球,往地上一掷,气球弹起来,他再抓住,将它按在地上,然后狠狠地踩上一腿,啪一声气球爆了。老人惊惶失措地俯身寻找气球的残骸,顾不上我了,我终于脱身,赶紧快步离开。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走出很远,仍听到阙小安厉声斥喝他的母亲。那声音把我震住了。我在停车场出口的拐角处停下来,回头看他们母子。大厦的保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走过来,很多闲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阙小安拉着老人的手要离开,可是她死活不肯。众人劝老人,老人斥责道,你们知道什么呀?他是我儿子,到处都是高楼,他迟早会摔死!面对负隅顽抗的母亲和给他带来了难堪、羞耻的围观,阙小安愤怒了,猛力拖着母亲往外走。老人站不稳,一个趄趔跌倒在地,顺势挣脱了阙小安,双手藏到了肚皮里,不再让阙小安抓着。可阙小安并不罢休,一把抓住老人母亲的右腿,继续拖着母亲往出口快步离开。老人双手胡乱抓着地面,试图抓住什么,但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肚皮、背、臂膊、左腿、头颅与水泥磨擦出的一道明亮的血痕。
        “造孽啊,快放开我,你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老人恶骂着自己的儿子。
        众人和保安都劝阻阙小安,可他没有听从,只是换了另一只手,更坚决地往外拖。老人的身体翻滚着,像一只拖把。众人在后来追赶着,但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甚至无法追上。
        “救命呀!我要死了,我的灵魂要灰飞烟灭了!”老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凄惨的令人颤栗的声音穿透了午后热气腾腾的天空。
        阙小安拖着老人从停车场的侧门出去,拖着她,像拖着一条死狗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然后不见了,只剩下若近若远、似有似无的惨叫声折腾着我的耳朵。
        大概是半年后。
        有一天,我在客栈里专注地擦拭着盒子,突然有一只气球在我眼前晃动。我抬头一看,竟然是老人。她的一只手持着拐杖,拐杖的尽头依然系着一只白色的半瘪的气球,气球是新的,白得耀眼;另一只手捧着一只盒子,也是新的,那是一只常见的骨灰盒,洁净得一尘不染。
        “小伙子,还认得我吗?”老人比上次更衰老了,衣衫褴褛,头发都乱得打了无数的结,只是拐杖也是新的,弯弯曲曲,还是那么长。她竟然连鞋也没有穿,脚趾满是血迹,脚背上的伤疤还清晰可见。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爬上这楼梯的。
        认得。我说,你是从米庄来的的大婶。
        “9号位还空着吗?”老人蹒跚着走过来。
        “还空着。”我说。我刚擦拭了一次那个位置。我几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所有的盒子和位子,因为只有干净才能显示出尊严。
        老人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将盒子举放到9号位,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它摆正,直到认为稳妥了才松手。
        “谁的?”我的心一沉。
        “阙小安。”老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或者说她被皱纹和污垢覆盖的脸已经无法展示她应有的表情:“摔死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不愿意回家,死活要留在城里。就让他留在城里吧,反正他的灵魂我也带不回去。”
        我将信将疑。从老人的神态和表情我完全看不出真伪。
        “你将10号位留给我吧。过不了几天,我就来这里陪小安。我们母子终于可以天天在一起,他只有躺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他从恶梦中惊醒一把就能抓到我的手了——你说,从那么高的空中摔死的人能不做恶梦吗?”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乱蓬蓬脏兮兮的,面值不一,甚至还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幂币:“这是小安寄给我的钱,平时我舍不得用,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能派得上用场。”老人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安终于在城里安家落户了,要买房子、车子,要娶妻生子,要光宗耀祖了……这些,都需要钱。小伙子,我给你钱。”
        老人把钱塞给我。我再三推辞着。“我家小安不能白住你们的。”老人突然将钱往空中一撒,愤怒地说:“人留下了,钱我也留下了!”
        钞票在屋子里飞舞,我要等它们落下来,捡拾起来交还给老人,但她却转身径直下楼梯。我怕她摔跟头,要背她,但被断然拒绝。她就坐在楼梯上,双腿往前,用屁股走路,一步一步地往下挪,用了好长时间才下了楼梯。
        我要向老板娘报告情况。但店铺空无一人,老板娘去了哪里呢?
        老人从花花绿绿的寿衣中穿过,柱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了。我追着她。但她走得出乎意料地快。她是决意要甩掉我。我怕她摔跤,便停了下来。她一直往西走,很快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淹没了,但系在那长长拐杖上头的那只白色气球一直在迎风飘扬,直到马路拐角处它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20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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