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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课

发布: 2012-5-17 22:31 | 作者: 朱山坡



        你爸是一个混蛋。老人抖了一下拐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如果你妈还在,她不会让你……你怎么会在此?你一定看见过阙小安!
        我,我没有。我说。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跟小安说话还能跟谁说话呢?你肯定跟他说过话,他是一个话痨子,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听他的堂兄弟说,他就是一边说话一边干活才掉下来摔死的。”老人眼里放着光,尽管暗淡,尽管让人害怕,“他跟你说过什么话?说来听听。”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互不相识,怎么可能呢?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你们都是年轻人,都在城里,都有野心,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乱七八糟的,什么都可以谈的,你们有没有说到自己的母亲?小安怎样说我的?他埋怨过我年轻的时候名声不好吗?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名声也不好吗?”老人的思维有些混乱了,语无伦次。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我母亲的声誉一直很好,说到她村里人都交口称赞。
        “他是一个话痨子,不说话就吃不饱饭,不说累就睡不着觉,睡熟了也还要说话,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是要用二十五年的时间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老人说,“话还没说完,他就摔死了,他肯定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他回到家了,可是我没有听到他说话,我的耳根一直清清静静的,证明他的灵魂还没有回家。小安还赖在城里不愿意回去,我得亲自来找他。”
        我把所有的灯都开了。房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我能听到窗外嘈杂的汽车声音和人的声音,这些声音比什么都真实。
        “你帮劝劝小安,让他回家,他知道的,米庄。”老人突然恳求我,“城里有什么好连死了都不愿意离开?花花绿绿,乌烟瘴气,坏人比好人多,房价都长到天上去了……”
        也许小安并不在这里。我说。你看,如果他的灵魂还在这里,我们都能看得到,他会跟我们说话。
        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去摸一下9号位。
        “是不是还暖和?”老人说。我点点头。老人说:“床铺子还热,说明他刚才还在,看到我来了,他却跑掉了,躲起来了。他还太顽皮,不愿意跟我回家。小伙子,你的眼睛好使,你看看,他往哪里跑了?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会跑哪里去呢?我又不认识他。我搪塞着。这个城市太大了,我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少藏身之所。
        他长得黑黑瘦溲的,头发乱蓬蓬的,鼻子像他爸,嘴巴像我……我有他的照片,你看看。老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绉巴巴的照片,阙小安穿着夹克牛仔裤,朝我们微笑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的身后有一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金元宝,一看便知道是在财富广场拍的,他的身边到处都是与他无关的游人。
        “你带我去找找……”老人乞求道,眼眶里渗出了混浊的泪水。
        可是我要工作。我去哪里寻找一个飘忽不定的乃至根本不存在的灵魂?
        “你帮帮大婶。”老板娘从楼下上来,对我说,“她来一趟城里不容易,你就当陪她散散心。”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钱递给我:“阙小安寄给我的钱,平时我舍不得用,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能派得上用场,小伙子,我给你钱。”
        我推托着。老人非要我收下不可,说这些钱,我留着也没用,我不需要钱。
        老板娘对我说,那你就收下吧,一路上总得花点。
        我背着老人下了楼梯,指着照片对她说:“我们去一趟财富广场,小安照相的地方。”
        老人说,他就该在那里。
        我们上了19路公交车。车上的人满满,有人给老人腾出了一个位。她一坐下,旁边的有的人马上便挪了位置,或捂住了鼻子。
        “小安坐过这趟车。我闻得出来,他就坐在我这个位置,座位上还有他的气味。”老人大声说,鼻子使劲地吸着气,仿佛真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旁人奇怪地看着她。
        我劝老人别那样,小安看到你在城里出洋相会不高兴的。
        “他的堂兄弟说了,我家小安在城里很安分守己,没做过一件坏事。”老人环视了一下车内的人,自豪地说,“除了调皮,他没有其他毛病。”众人愕然。老人突然对司机说:“司机师傅,我家小安乘车逃过票吗?”司机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听见,或许他根本就不愿意搭理。
        老人感觉到了城里人的冷漠,显得不高兴:“我是来带我儿子的灵魂回家的,一找到它我马上就回米庄了,再也不占用你们的座位。”
        我站在老人身边,面对众的人异样的目光我很尴尬,但我又不便表明这个老妇不是我的母亲,甚至不是我的什么人,是刚刚认识的,一个原“房客”的母亲,除此之外,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老人的拐杖太长,周边的乘客都防着它,怕被它伤着,更怕不小心碰破了那只白色的气球而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我局促地向众人表达歉意,尽管大可不必如此。我只希望老人少说一些话。她应该饿了,要不,至少口渴了,安静一些总是好的。
        财富广场终于到了。我背老人下了车。老人很容易便站对了阙小安拍照时站立的位置。那时候,阙小安笑得很灿烂,好像身后的金元宝只属于他一个人似的,他可以随时把它搬走。老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散了她本来就凌乱的头发。我跑到店那边给她买水和点心。回来的时候,发现很多人围住了她。她正用拐杖狠劲地打金元宝,拐杖被打开裂了,那只半瘪的气球依然还半瘪着,没有漏气。
        “阙小安回家!阙小安回家!”老人边打边大声呼喊。
        有人劝老人,可是她不听,仍然一边叫喊一边抽打。
        一个胖胖的保安过来了,一把夺过老人的拐杖:“你在这撒什么野?你是不是想把金元宝打碎了一块一块往家里搬?”
        其实金元宝毫发无损,被痛打过的地方依然闪着耀眼的金光。
        “我打我儿子。他不肯跟我回家。母亲打儿子也犯王法吗?”老人争辩说,她给保安展示了照片,旁人也看到了,并相信照片上的男孩就是她的儿子,“他的灵魂还在这里。你们懂不懂灵魂?不懂是吧?等到你们像我这个年纪,等你们的儿子死了,你们就懂得什么叫灵魂了……”
        “什么灵魂?莫明其妙,你再胡闹我就把你抓起来。”保安瞪着眼威严地斥喝着。一个城市的所有威严都在保安的脸上得到充分展示。
        我赶紧向保安解释,低声下气地。
        “她是你母亲?你为什么不管教自己母亲?”保安不怀好意地说。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母亲了……我马上带她走。”我架起老人,对她说,“小安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这里?”老人挣扎着气喘吁吁地诘问,好像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撒谎者。
        我无法答上来。如果小安在此,看到母亲如此疯癫失态丢人现眼,即使他阻止不了,也早已经落荒而逃了。
        “对,他应该不会在这里。”老人说,“我家小安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不贪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块金元宝,阴气太重,会把人的灵魂摄进去。小安肯定不在这里,我们走。”
        老人拉着我离开。老人手里抓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民主路时代大厦三号工棚。老人说,是小安给她寄钱时留下的地址。生前,他就住在那里。老人问,时代大厦在哪里?我往前面指了指。老人拖着我,往工人文化宫方向走去。过了工人文化宫和万达影城,往右拐就是时代大厦。
        一路上,老人不断地向我夸孝顺、懂事、勤快的阙小安,从她生他差点难产说起,说到怎样给他喂奶,他嫌母亲的奶味道不好,有股羊骚味,要吸别人的:“谁说我的奶臭羊骚味?都是米庄的那些臭男人胡说的,吃不到奶说我的奶骚。我就不让自己的儿子吸别人的奶,自己的孩子得自己喂养,所以他从小就逆我,惹我生气”;他多病调皮的的小时候,曾经失火把家烧得精光,他的父亲是一个酒鬼、赌棍,从不尽父亲的责任,小安五岁时,就醉酒跌落河里淹死了。她也说到了自己,年轻时她长得漂亮撩人,但在米庄声名狼藉,那是为了给小安吃得好一点。她扳着指头数了一串男人的名字,“那些男人比小安的爸爸好上一百倍,我宁愿小安有一百个爸爸——为了孩子,女人的名声算得了什么!”
        “小安回到米庄,别人会取笑他,说你还不叫谁谁爸爸?”老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对小安说,不要紧,你该叫就叫,多几个爸爸有什么可笑的?可是,小安一个也没有叫。他都好几年没回米庄了。那些取笑他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快要死了。那些要小安叫他爸爸的男人也差不多都死光了,连灵魂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比的不是谁的名声好,而是谁活得更长。”
        时代大厦到了。这幢崭新的高楼富丽堂皇,是这个城市的一个标志性建筑。
        老人仰望着大厦,她已经很用力了但似乎看不到顶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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