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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0号“部落”

发布: 2012-5-03 20:31 | 作者: 刘荒田



        1

        早晨,坐在落地窗前。百叶窗外,铅色的天空,太平洋奶白色的苍茫。海上来的风是可见的,它仿佛撑船妇往死水里泼下的、惊起沉睡的底层的一木盆洗脚水。陆地上,静凝的空气被它驱赶着,在叶丛里轻声抱怨一阵,不情愿地逃开。有几丝,溜进屋里来,带来花旗松针叶的辛香。

        不管我承认不承认,这是家。一如家乡的一栋青砖老屋。老屋所在的是村庄。这个家所在的是城市,具体一点,是位于城市西部的居民区――日落区。日落区的第三十六街,呈南北向,长约两公里,被东西向的街道切成许多段。我所在的一段,介乎诺里埃格街和奥台格街之间,门牌由1804号起,到1898号止,都是双数。单数的归对面。不过这街道颇特别,只有单排的房屋,对面不是屋宇,而是一片树林和草地,绿意和第36街平行,迤逦到美塞湖边。按常规,这边的街道在100个号码里应摊到约50个,可是房屋才22栋,比如说,我的房子,门牌是1862,左右贴邻,却不是1860和1864,而是1858和1868,有点象从前兵营的“吃空额”。从这一微不足道的序列,也看出美国人从“跑马圈地”时代承袭来的豪爽。当然,阔手大脚的编号,在功利挂帅的洋鬼子看来,也不完全是订在墙上的四个阿拉伯数字,比如说,你的房子要加建,从一个单位变为两个乃至三个四个单位,那么,每个单位都能获得一个独立门牌,而不必隶属于原来的号码,须在后面小家子气地加A、B、C,加以分别。可惜,以旧金山地皮之昂贵,要是在门牌上放任自流,让“后起之秀”随便挤入,这街区早就成为香港旺角。市政规划上,对加建控制极严,所以,整个街区,以两层为主,三层的只有两栋。

        这样的一个街区,英语叫Block,我想另辟蹊径,取其谐音,称为“部落”。这“部落”,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上的蒙古包群,和啸聚山林的好汉的营盘,大为异趣,只是“房子聚集在一起”的意思。为什么名之为1800?一般来说,警方在报告罪案所发生的地点时,既要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又要大略指出方位,好使大众行使知情权,都这样做。好在这个1800部落,并非罪案高发区,最近它上了电台的新闻,是部落内一处电线短路,害得周围上百部落黑灯瞎火几个小时,我下班回家,在荧荧如豆的烛光里洗澡,反而觉得无比有趣。

        今天大早,我对着满窗游走的雾气遐想着:在这里不知不觉住了4年,我对它了解多少呢?惭愧得很,答案是:近于空白。搬进来时,是世纪之交,那年头,旧金山湾区的经济,以硅谷的电脑业为龙头,全面繁荣,网络企业的肥皂泡正呈现最瑰丽的色彩,各处房价飞涨,旧金山尤甚,房子一上市,就抢破了头,一栋毫不起眼的旧房子,今天挂牌出卖,明天出价的客户多达一百位,只有敢于亮出比开价高10万8万元的财大气粗人物,才操胜券。还好在,我这栋房子成交时,才是狂潮的开端,我们只比开价多出了3万多,便拿到手。房子过户后,原来的房主还要住两个月,我这理所当然的主人不能随便进去。一天,我的好友出于好奇心,非要我领他去实地看看。中午,我和他开车到了这里,光明正大地左看右瞄。友人干脆揭开车库门上用来投入邮件的宽缝,窥看里面的陈设。看罢还对整体加以品评。兴头上,一位矮小的女同胞走近来,极其警惕地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一一告及原委,这位洋土地上的“街道治安员”终于消释了疑团。她以功成名就者的腔调,自我介绍说,她姓邓,住在1848号,抬手指了指三层高的那栋,它在四近的两层木屋群中鹤立鸡群,其气派和眼前这骄傲的主人,可算珠联璧合。邓女士先以鄙夷的口吻,评价了我所买到的房子:42万?太贵了,看,1850前几天成交的,才38万,还多一个日光房。对这种以“使人家不舒服”为使命的人物,我不敢多谈自己买房子的百般周折,只向她打听邻居的情况,对此,她倒毫不孤陋寡闻,马上如数家珍地说:“你的右邻1866号,是在马林县开珍宝店的,很有钱呢,最近到夏威夷旅游去了。”我往1866扫了一眼,一辆99年款日本“力克塞斯”房车,雍容地停在车道上。我马上充满敬意地向那屋子点了点头。尽管我明白,邻居再有钱,也不会在众亲友前来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时,贸然送来什么礼物,但这一信息是叫我欢欣鼓舞的,并非效“同里铭旌”的古人,揩他们的油水,而是有了点儿极其庸俗的“终于和有钱人为邻”的宽慰。邓女士还说:“左邻1858号,是在硅谷干电脑的……不说了,他们快要把房子卖掉,到南三藩市去买新建的大房子去了。”言下似乎是妒嫉,又似乎是庆幸。

        成为讽刺的是,四个年头过去以后,我对邻居的了解,仍旧和邓女士的简介差不离儿。“苟日新日日新月月新”,我这位以了解和反映人生为第一要务的写作者,却如此昧于最贴近的尘寰,不了解它的人,它的内部,它的纠葛和好恶。光阴倏忽而逝,当窗口所对着的花旗松坚持着略带灰颓的绿,当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的松针坚持其狡猾,当海平线上的半边夕阳坚持其近乎残忍的血红时,我竟坚持着我的闭塞和浅薄。除了马齿频添,就睦邻方面说来,几乎毫无进步。

        然而,一方面,出于写作者职业上的好奇心,现实上愈是隔膜愈被激发起偷窥欲来;另一方面,我既无法克服多年来被冷漠的人际关系造就的社交惰性,又无法突破隐私的藩篱,总是矛盾着,无可奈何着。                     

        2

        但凡人与人交往,当务之急自然是摸对方的底:什么族裔,在美国土生土长还是移民,干什么营生。可是,碍于礼貌,可不能乱问,一如不能打听任何年龄段的女士的芳龄一般。比如,你和一位外貌完全是南美洲人氏的绅士打交道,如果刚开始交谈,便单刀直入:“你是墨西哥来的吗?”这可能惹恼对方--你是从人家的外国口音推断出来的,也就是说,你暗示他是英语不纯正的老外。因此,头一两次谈话,全部是客套,是赞美,是敷衍,不消说了。夸他正在遛的狗,哗,你的贵妃狗好帅!夸他房子外墙的油漆、草地和藤萝、人行道旁边大张旗鼓地开放的紫罗兰和马蹄莲。还和天天从门前走过的小女孩及女孩的妈妈套近乎,真乖,是你的孩子吧?待到熟悉一点,便问职业。洋人不怎么讲究饭碗的贵贱,麦当奴的小厮并不会在夹公文包的律师面前低声下气。打听出对方干哪一行,并不很难。

        有人要问,单从口音,可以推出什么来?答曰,多着呢,可粗知身世。英语口音纯正的,要么在美国出生,要么幼年来美。这样的人,都受过高中以上的教育。思维方式该是美式的。那么,和他们打交道,你放心用洋式好了,诸如:注意表面的礼貌,女士优先,不随便涉及个人隐私,吃饭各付各的账,敢于说不。如口音不纯正,便是第一代移民,背景复杂,万里风涛中饱经炎凉,城府比土生的深得多。不过,我遇这样的同胞,喜悦多于戒心,因为由此晓得他们能说中国话,乃至能读中文,亲切感陡增。找个借口,问问对方籍贯,很快便卸掉英语这身一点也不舒服的“外衣”,说起顺溜的粤腔或者不顺溜的京片子来。

        遇到同胞,并不是非要操英语,开门见山地出以母语也没什么不可以。我阅人多矣,单单依据口音,可以摸到以下情况:籍贯、大略的身世。粤语(白话)纯正的,要么来自香港要么来自广州。不纯正的,可据“杂音”辨出:客家、潮汕、中山、台山、顺德。我是台山人,对乡音的辨识,可具体到区那一级。至于广东以外的省份,我便抓瞎,但四海为家的人物,不难品出闽南话(即台湾国语)和大陆普通话的区别,蓝青官话和地道北京腔的差异,一如美国人能从发音的细微差异分出纽约客、德州牛仔、加州佬和加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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