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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0号“部落”

发布: 2012-5-03 20:31 | 作者: 刘荒田



        5

        与日俱增是疏离感,我在美国活过了23载寒暑后,并没有遵循苏东坡的逻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安心即是家”,水到渠成地,“日久他乡是故乡”起来,反而,每次站在家门外,对着一道道紧锁的铁闸和大门,对着窗玻璃所映照的电视机图象和环绕声音乐,油然而生的悲凉,暗自叹息:我不属于这块土地。当我有滋有味地从二楼围栏俯视着遛狗人,发现他们的微笑只献给皮绳子牵着的宠物,哪怕它正在主人的掩护下向草地排下粪便,我想起华盛顿一位政客的名言:“我对人了解得越多,我越觉得只有狗才是朋友。”当一阵浓郁的烤肉香混着教人想起昔日广州小巷风情的煤球味飘进书房,我看着1870号的后院,十多位华裔青年男女在围炉谈笑,仰灌啤酒时荷兰“汉尼根”的绿瓶子在秋阳下闪烁,有如硕大的橡树叶片,我的悲哀是双重的,第一,我并没有进入美国人的主流社会,我的身份,从绿卡直到成为美国公民都没变过:边缘人;第二,我并没有和所有的人,包括和我一般的边缘人建立紧密到教我产生归属感舒服感的关系,人狗关系胜于人际关系,这种人对人的冷淡和排斥,在人不必在人际关系上伤脑筋的住宅区尤其明显。

        入夜,是家家作晚饭的时光。要在故国乡村,瓦脊上的烟囱会约齐,冒出千姿百态的炊烟。摸透乡村性格的散文家刘亮程,能具体而微地分辨炊烟颜色上的差异,进而断定各家在烧的什么柴草,乃至作什么饭菜。这里没有炊烟,和红木一般高傲的烟囱,要是偶尔来上一点袅娜的话,那是壁炉在工作的标志,炉膛里烧得正旺的,不是木头疙瘩,而是用木糠压榨成、切面方方正正的“预制柴”。有时在人行道上走,碰巧吹来东风,会隐隐闻到厨房的气息:中国人家,以急火高热见长的“抛锅”所生产的,是油爆姜蒜的香气;洋人家庭,以带格子煎板煎纽约牛排,所生产的,是大火烧炙油脂的焦味。隐隐听到刀叉和筷子的交响,临窗的餐桌上,高脚水晶杯和夕阳余晖碰个正着,反射出流丽的酒光,我站在人行道上,也能道出,这是一瓶纳巴谷酿制的“卡不腻”红葡萄酒。这时候,“不得其门而入”的遗憾分外强烈,恰似每到中秋,格外怀念老家阳台上供着的龙眼和荔枝一般。

        这么一来,但凡有了进门的机遇,我都不肯放过,非得长驱直入,探幽索奇一番。然而,邻居的门并不那么好进,谁会平白无故地邀请邻居作客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邻居的所谓“紧急事故”,无非心肌梗塞、暖气炉子熄火、水管堵塞、电线走火、夫妻干仗、狗猫争宠,哪一样我插得上手?

        好在,我偶然获得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的机会。1944号的房子挂牌出卖,业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原来在硅谷当软体工程师,电脑业衰退后,他们成为10万失业大军中的成员,今年初才在南卡罗纳州找到工作,于是把房子卖掉,好迁到那边去。开放让人自由参观,是卖屋的必要步骤。那是星期天中午,我迈着老成持重的步子,登上楼梯。经纪人岂肯放过,连忙过来套近乎,我要了一张介绍房子历史和构造的传单,一丝不苟地浏览,从厨房到客厅,从楼上到车库。还爬了又陡又窄的梯子,到了第三层。这可是独特的部分,整个部落,绝大多数是两层的,三层的只两栋。但那是从街道一方所能看到的,这一栋的第三层,即俗称的“阁楼”,因了太靠后,往往被人忽略。红木家具,非洲雕刻,设于三楼天井旁边的三温暖,卧室小几上的摆设--一个黑女人的裸体铜雕,肥硕无比的躯体,鼠蹊部的阴毛是用一束铜丝作成的,野性十足,富于滑稽味道。书橱里排着的,多半是小说,品酒书籍也不少。女主人是丹尼尔?斯梯儿迷,斯梯尔这被中国人称为“美国琼瑶”的畅销书作家,小说集在书架上排上长长一行。主人为了躲避象我一样热中于窥探的客人,溜到海边晒太阳去了。盘桓了一个小时,我才离开,在门口,对着那个汲水女郎的雕像,浮一大白般舒畅无比--咳,我终于摸了一户人家的底!第二天,我看到瞳子蓝得把眼眶也洇成海水的洋女士,穿着白领惯穿的套装走出门,无端噗哧一笑--想起了那个极进夸张之能事的黑人女体铜雕。

        邻居老死不相往来,但干扰却总是互通有无。全部落的房子,都是半个世纪前所建的,不注重隔音,屋子之间的墙都紧贴着,没有预留一定距离。贴邻的响动稍大,邻居便受骚扰。白天是我在电脑上笔耕的时光,最怕噪音。不料,哪壶不开提哪壶,1858号的贴邻,原先打算趁贷款利率低,把房子卖掉,另外到南三藩市的新区买大屋,好让上小学的孩子有个玩耍的阔大场地,后来女主人说这地段好,邻居相安无事,改变主意,不卖了。但不以现状为满足,要来一番鼎故革新。这消息,是女主人在门外碰到在打扫茶树落英的妻子时,无意透露的。果然,不久,她家门外便贴出从市工务局领来的《改建批准书》,暗说,糟了!

        从此我的小天地不得安生。先是车库的后进加建一个单位,工人们在里头施工,对我这边紧靠1858号的书房,只是噪音干扰,加上少许尘灰,这还能忍受。室内弄好之后,第二期工程破土,那是把整个后院翻新,原先颇富野趣的坡地,分三级,砌上石墙。铺上花岗岩板块,只在边沿留下小小的空隙,栽上满天星、迎春、郁金香和玫瑰,两棵形如蟠龙的柏树镇守在台阶两旁。操老家口音的工人在我窗下十英尺外,叽叽喳喳,抽烟,开动锯盘分解顽固的麻石,鬼叫般的锐响把耳朵震得嗡嗡响。我每天向老天祈祷:快点完工吧!女主人偏对这工程表现出过度的热切,动不动就抱怨质量,要工人返工。有一次,忍无可忍的包工头,和女主人吵了一顿,我听了都觉心酸。“你出多少钱你知道,好些材料是我买的,石板一项花了2千7百。人工呢?用了60‘工’人(一个工人干一天,叫一工),还要30‘工’,你算吧,我倒贴上了!”“价是你开的,怨谁呀?”“也得讲良心……,国庆节这假期要我们干,加班费我付不起。”一个石板和水泥远远多于绿色的院子竣工后,女主人喜滋滋地向妻子透了底:“这么大的工程,自己花8千买材料,请工人花了1万,值!”妻子半是惊讶半是妒嫉地向我报告时,我想起的,是那位当包工头的老乡,那苦哈哈的申诉。

        邻居的后院弄好,我以为天下归于太平了,可是且慢,还有屋顶。一群脸色黧黑的墨西哥人开到,雄赳赳地爬上屋顶,把半尺厚的沥青纸板揭掉。这回可不仅仅是噪音,而是垃圾。我家天井和邻居接缝处的铁皮,整块给敲开,沥青纸和灰尘滔滔泻进我家的楼梯上。幸亏我在家,一听声音不对,赶紧走出书房察看,刚刚把摆在楼梯旁边的石湾花瓶和蝴蝶兰搬走,几坨泥块便砸到楼梯的扶手附近。我向着天井外的工人大声吆喝,他们知道闯了祸,连连耸肩。我找上他们的老板论理,老板是干瘦的南韩人,进我的屋子看了看损坏的栏杆,忙说包赔。第二天,买了一罐褐色油漆,把栏杆漆上两遍,还把整罐油漆送给我。贴邻的工程进行了一年,总算全部完成,我终于长吁一口气。

        可是,我家的女主人静极思动,看人家的后院,如此光洁堂皇,对比之下,我家的一边,砖墙倾斜,草木无序,斜阳下尤其荒凉。于是,妹夫前来筹划,对它作彻底的改造。内政我没有发言权,尽管我偶尔坐在后院的凄凄荒草中,听蜂的嗡营,咀嚼一根草梗,觉得滋味甚佳,却不认为荒芜碍了谁。妹夫每个星期天来,砌墙,铺砖,长在书房槛下的柠檬树,连根带泥移到高处。茶树旁边的野餐炉子给拆掉了。这工程还在进行,勤劳到无以复加的妹夫,在炎阳下,津津有味地平土,拌水泥,一如当年在家乡修筑大寨式梯田。院子的工程至今才过一半,可以肯定,完工后的面貌,没有贴邻的富贵气。

        最后,值得一记的是白人老太太玛丽,这位在1854号住了半个世纪的寿星,前两天隔着两道栅栏,高声和我的太太--后院工程的总监兼下手说话:“请问那株玫瑰花,你们弄到哪去了?”我在书房听到了,连忙下楼去,满怀感激地回答她:“还在哩,栽在南边的栅栏下,你那边看不到。”玛丽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弯腰莳弄园圃的兰花去。我对妻子说,这棵玫瑰,可有来历,买房子时,它开得正盛,大如汤碗的一朵,对着窗子,又娇憨又大方。我的邻居,居然惦念着它,也许,由此想起手栽它的旧主人吧?想及这些,几乎垂泪,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关注我的寂寞的花。这样的温暖,我还得过两回,一回是,午间,我在书房里听到门铃声,下去看,是邻居,她看见我家前门的铁闸没关,特地来打招呼。另外一回,又是门铃声,是住在街尾的白人,看到停放在车道上的越野车,前灯一直忘了关上,不揣冒昧来提醒。

        我们房子的旧主人,每天喝马天尼鸡尾酒喝出一口杜松子味来的法国老太太,把房子卖给我们以后,回巴黎抱孙子去了。她也和玛丽一般,想念这朵玫瑰吗?此外,1800号部落的人,无论和我家,和我家后院,和玫瑰花,都没什么干系了。

        2004.3.

        补记:2004年夏天,我所作的一篇短文,和1800“部落”略有关连,收录于下,作为佐证:

        人生不相见

        一位居住在芝加哥的乡亲,月前和我通电话时告及,他夫妻俩要到旧金山来待一个月。我说,人到了一定要来电话,我请你上茶楼。老实说,我并非不世故不虚伪,在唐人街见到故旧,寒暄之后照例以“改天上茶楼细谈”作结,有时还煞有介事地交换电话,但十之七八流于“说说而已”,也许因为事忙,也许因为健忘,也许从开始就是敷衍,不过,我对这位乡亲的邀请是诚恳的,因为他在故乡,曾经热情地款待过我,我须予以回报。他在电话说,这次到旧金山去,不是旅游,而是干活――一位开餐馆的亲戚回乡下,要他夫妇接替,打理生意。我说休息日总不能没有吧?到时我去接你就是了。他说好好,到时给你电话。此后,他却没了消息。

        待到我把这事忘得差不多时,他居然在我家附近出现。今天早晨我外出,回家路上,远远看到他和太太站在离家门不远处,越看越肯定,不由得惊喜:哈,不声不响的找上门来了。趋近打招呼,他也十分诧异。一问,原来他所寄住的房屋,离我的家仅隔10来栋房子,我每天都在门前经过。我说,这就奇了,你当了一个月的邻居,居然没碰上一次。他说大早出门,夜里10以后才回来,天天泡在餐馆里,什么朋友都没见。我看他果然疲态毕露,也真难为他了,60多的人还这么操劳。匆匆一面之后,他说今晚争取来我家坐坐,明天便回芝加哥去。这一晚,他没来,我想趿着拖鞋,去按他住处的门铃,作极为快速的“不速之客”,一想人家不上门,怕有苦衷,便不好勉强。只是,被客套掩盖着的小事,引起我深沉的感慨。

        乡亲住得如此之近是巧合,不见面却并非无意。然而,彼此并无过节,交往乃是人情之常,他不来电话,不上门,说到底,很可能是因为患上栖迟异乡的中国人的流行病:隔绝。我们在新移民阶段,禀承故土的流风余韵,还热心于交友,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年深日久后,便害上“隔绝症”,隔绝来自累,首先是身体上的,渐渐地变为心理上的。“雪夜访戴”一类雅事成为最高档的奢侈。不是毫无交往,但不再以乡情,而是以爱好或者情感来维系,所以麻将台永远热闹,舞蹈班和票友的活动比恳亲祭祖较具吸引力。我对这位乡亲绝无恶感,只能叹一句,我们在洋土地上,都命定地被同化为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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