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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0号“部落”

发布: 2012-5-03 20:31 | 作者: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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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是,交谈的机缘有限,一声“早上好”的招呼无济于事,只好以看为主--可别鄙薄此看,看是艺术。

        1800号部落内,居民大多数是同胞,异胞不过五七户。就我所知,1810号是南美洲裔,但从未交谈过,若然,我可从英语的纯正程度推度出是美国土生还是移民,进而旁敲侧击,探出别的信息,如来自哪个国家,来了多久,干什么职业。1858号是白人老太太,我居然探得她的名字:玛丽,快奔90了,精神还健旺。独自住空洞的大房子,想想都替她寂寞。也许无所不知兼以“让人不舒服”为使命的邓女士,晓得她的底细,能圆满地解答我这般的疑问:玛丽是一辈子抱独身主义,还是象我现在所有的1862号的前主人麦金利家一般,先生去世,只剩下寡妇?玛丽对草木最为在乎,我从书房越过两道栅栏,看到玛丽家堪称典范的后院。不过,以玛丽的老迈,躬耕垅亩是无能为力的了,每星期三上午,一位敦实的萨尔瓦多人便扛着割草器,笊篱和垃圾袋进去,把过于茂盛的草剪掉,把落叶扫拢,装袋提上车,送到垃圾场去。在这样的日子,玛丽最关心的就是门前的停车位,好几次,我把车停在那里,都被她阻止,理由是萨尔瓦多人的破卡车待会来了要占用。街旁停车位并非私产,干么玛丽有这特权?只因为她老到可以耍横。反正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停车位。让吧,我每次都乖乖地把车开走,以此换来玛丽每天早上一声美好的“哈罗”。1854号也是白人老太太,年资低于玛丽,但其老气横秋,比得下百岁寿星。皱纹比玛丽多不说,每次在门前的草地上收拾,远远看到我走来,她不象别的白人女士一样,早已把灿若早阳的笑准备停当,及时地端给向她点头或扬声招呼的陌生人,一如好客的女主人从烘烤炉端出热气腾腾的小圆饼。她总是掉头避开,逼得我把嘴皮边的“早上好”吞回去。这感觉一点也不好,须知,这是把“口头上近乎”看作人际关系重头戏的国度。以“冷”著称的老太太,后来还是被我摆平了。那一回,我碰了软钉子后,不屈不挠地赞美她的草地,说被她的绿色塑胶管子所照料的一片,是全部落里最茂盛最整齐的,她的一脸皱纹随着我的咏叹,有如风静息后的海上细浪,徐徐展平,最后,热情地对我说谢谢,还就天气以及松树的落叶发点要言不烦的议论。至于她是独居还是和家人同住,我闹不清楚,似乎有一个矮小、老是摆出一脸不在乎来的女儿,不时和她同坐一辆70年代的克来斯勒老爷车,进进出出。

        此外,在部落的末端,1898号那三层高大屋子,住着主人,不是印度人就是巴基斯坦裔,我凭什么说他不是租客?因为有一次路过,看到他在和一位建筑公司老板模样的白人在谈油漆门脸的事。“我嘛,要前面的墙壁漆上这个颜色。”他把一张样本递给满脸胡茬而举手投足间显得极为权威的油漆专家,我扫眼那色地,介乎碇青和海蓝之间,教我想起年久失修的寺庙里的神像,那些躲在岁月最深处的衣摆折边,进而想起印度泰姬陵瓦檐的色泽。

        此外,就是中国人。叫“中国人”太笼统,科学一点叫“华裔”。综合几年间以看为主,辅以频繁的点头微笑,偶然的“哈罗”和“早上好”,这样的初级“田野工作”,我所知道的华裔人士人如下:1820号,香港人,相当有钱,该是资深移民。1848号,大陆移民,刚刚从一对外迁他州的白人夫妇那里买下这栋房子,价为68万,头款要20万以上,出得起这个数目的,该是移民10年以上,家底颇丰的人物。1856号,邓先生夫妇,香港人。我所以在“以貌取人”之外,还略知其他,是因为这位以遛狗为平生一大业绩的太太,和我在酒店宴会部一位女同事是多年朋友,同事向我交的底。1858号,即我的贴邻,很有钱,该是越南来的华裔,我是从他们的口音辨出来的,当然,从语言无从推断财产,这一项留到下面去说。1868号,我的另一贴邻,是从东南亚来留学的青年人。我刚刚搬来时,“义务情报员”邓太太口里的“富有珠宝商”,在上个世纪末,已把房子盘出,我几乎和旧主人没打过照面,除了一次,隔着木栅栏看到女士在自家后院拔野草,戴着一顶色彩斑斓的草帽,从身段看已过更年期,那时我最为重视睦邻,因为车库后半部的装修工程即将动工,电锯斧斤一定造出聒耳的噪音,邻居一个电话打到市政府的工务局去,官方派人上门,便会遭勒令停工,所以那段时间我遇到邻居,面孔一定堆满谄媚性的笑,对这位女士,我也如此诚惶诚恐,为了等候她直起腰来,掀开帽子,好不失时机地致以礼节性问候,太阳下足足站了半个小时,她却只飨我一个冷而宽广的屁股,最后,我扫兴地回屋子里去了。另外一次,是在家里油漆,儿子的朋友来帮忙,他们都是滚石迷,一边往天花板上抹漆,一边把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那是大清早,邻居的儿子黑着脸过来揿门铃,说吵得他没法睡,我只好把收音机关掉。再往后,便在1866号门外看到“出卖”的广告牌。周末的开放日,诸色人等鱼贯而入,里外看过,喜欢的就出价。那阵子贷款利率低到6%以下,房屋市场持续发烧,这栋房子以58万多元的高价卖出。我从地产新闻中看到这个成交价,几乎手舞足蹈,这意味着,我们的房子,这个部落乃至这个社区的房子,价值都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当然,房主如果不当炒家,房子买下来用于自住或出租,升幅再大也没有金融学上的意义,一如良家妇女和先生作爱,无论多少次,都和妓女们最最在乎的“肉金”风马牛不相及。

        1866号的新主人,是若干位华裔青年才俊。眼尖的妻子说,她推断这些人中,剪板寸头的,是在电脑公司负责销售的,根据是,他隔三差五地提着手提电脑,坐出租车出出入入,那是到外地出差的才有的专利。另外一位是妙龄女郎,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所谓咫尺天涯,没有什么东西比冷傲的眼神更具排他性了。我好几次,想向从1866号匆匆走出的姑娘道一声早上好,一看她故意扭到另一边的脸,知难而退。

        从1866号数到1898号,这10栋屋子的住户,我居然一无所知,连脸孔也记不得一张。既如此,便难怪我无论外出跑步,上下班,还是开车出入,虽然也路过右侧的房子,却都视若无赌,这是一种奇特的惯性,起因也许是对1866号的年轻人的不满,便连带对那一带都没了好感。其实,从细微处看,这些年轻人的冷,我不但有,还更多。它的来由,是对同胞的冷的反拨,只要热脸挨过一次冷屁股,那好,以后,对失礼者都飨以冷屁股。其实双方都闹了误会。人说,在人际关系疏离的西方社会多么冷漠,其实,这表述并不确当。“冷漠”需“表现”,好歹进入了一层“关系”,即有了两个互为参照的个体。我说邻居甲热情有礼,邻居乙冷若冰霜,这判断至少说明,乙和我有过纠葛,比如见过面,我打过招呼但不获回应之类。一洋鬼子调侃说:“耶稣要我们爱邻人,也爱敌人。殊不知邻人往往就是敌人。”具体到这一部落,此说不适用。人家愿意当敌人,倒抬举了你。一如写不出畅销书作家找不到业已成为名宿的酷评家来骂自己的新著,一如三流演员闹了大绯闻,娱乐版的记者还是不屑一顾,邻居才不愿当没代价的“敌人”呢!这关系,只能说是:比冷漠走得更远、更绝的“不相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没关系”,便难怪你向着迎面而来的邻居点头,微笑时,对方木头一般,毫无反应――在走神呢!

        说绝对地“不相干”,也不尽然。近年来,白人住户日见零落,老的死的死,活着的把房子卖了,搬到养老院去。硅谷的电脑业衰落以后,当租客的IT新贵不复一掷千金的豪气,搬到别州去了。然后,取而代之的,无一例外地是中国人,“王侯第宅皆新主”,白人们对“产权旁落”,说有多气顺是假的,不过,族群间并不因此而生敌意。毕竟,中国人不耍蛮,不犯法,社区的安全与安分,是没有疑问的。

        看人只能蜻蜓点水,那么,只好另觅门路,一曰看宠物。只要不外出,我早晨都在窗前看对面的林荫道,有时,这毫无知名度的处所,也如故国风光无限的山阴道,不过,应接不暇非自然风光,而是狗和人--遛狗的和被狗遛的。夸张点说,这是一个时断时续但不会终止的“狗展”。街开端处的南美洲裔妇人,所牵的是“贵妇”,伶仃的腿,中段的毛剃光,爪子的毛理成圆溜溜的一团,如女子绣鞋上的绒球,走起来十分地英姿飒爽。和那爱穿松垮牛仔裤的胖子作伴的,是留着山羊胡子的“史纳沙”,我老把狗拟为道行高深的心理治疗师。到下午才出门转三圈的“西施”犬,和跟在后面的小姐竞赛,看谁更为矜持。大智若愚的“西高地白爹利”,主人是身坯奇小,步履迟疑的越南男人。极为活泼的英国种长耳猎犬,主人却是患了轻度老年痴呆症的犹太太太。1850号的中国女人,从来没和我打招呼,但我刚刚搬来,就对她的秋田种大狗具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狗儿个儿中等而苗条,毛色是纯一不杂的白,那般耀眼,那般凛然不可犯,别人我不知道,我可不敢搔它的颈部(这是人对狗的“马屁术”最简便最无往不胜的一招),怕沾污它。它的性别,我无从得知,看婀娜的体态,我猜是女流之辈。好几次我在人行道上走过,它在铁闸后面徘徊,并不唁唁而对,只以满含哀怨的眼神,投向牢笼外的天和树,教我想起“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断肠妇。我见尤怜,何况主人?果然,我回到家,不消泡一杯即溶咖啡坐到窗前这10分钟的时间,主人就牵着它在林荫道上遛个不亦乐乎。它的步子,颇似伸展台上的模特,猫步娉婷,屁颠屁颠地跟着的,是它的女主人,一个年约50的同胞。每次所见,她都是家居装束:无袖衬衫,时下流行的、露出半截小腿的窄脚裤,拖鞋,很可能是被狗的哀叹弄得心疼,临时抛下锅铲,解下围裙,让它解放解放。由狗及人,我推测她没外出工作多年,孩子已成年,至少进了大学,家境在小康以上,至于她来美的年资,当在30年以上。直到去年,我因了偶然的机会,把以上推测印证了,原因是我的一位女同事,她和遛狗的女士是多年好友,她的丈夫在“李维”牛仔裤公司任市场部经理,她生了孩子后一直没外出工作,儿女都上柏克莱加州大学,一个去年毕了业,任职电脑公司,一个还在读法学院。自从我的同事在造访她家时把我的资讯透露了少许,打这以后,她遛狗时看到我,不再象过去那般,掉过头去或者绕道,而是勇敢地点头微笑。那条贵妃般尊贵的狗,也不再拒我以千里之外,过来蹭蹭我的脚,可能是为了报答我在它身陷缧绁之际,不只一次地投去关切的眼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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