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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书生

发布: 2011-3-17 20:31 | 作者: 艾玛



        不过是十来分钟的时间,本来空空荡荡的巴士就像变魔术一样挤满了人与行李。大约是为了中途下车的方便,有的人甚至把拉杆箱提上来,放在了座椅之间狭小的走道上。后面上车的人一个个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长着四个滑轮的箱子。箱子的手柄上都贴着带条形码的纸条,它们和人一样,刚刚从千里或几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乘坐不同的航班汇集到这小小的车厢里,都风尘仆仆的,带着些陌生的异乡的气息。
       
        何长江上车的时候车厢里还很空,他直接走到最后一排,把自己扔在靠窗的座位上。陷在包着蓝色座套的座椅里,他感到了说不出的疲累。有多久没有来机场了?博士毕业后他飞来这里,到位于这个城市的一所不错的大学工作,五年的时间,除了一年两次要出去给各地自杀干预中心的志愿者培训,还有就是偶尔的学术研讨。他给干预中心的培训是免费的,连路费也是自己出,所以他都是选择坐火车出行。学术交流也一样,人文学科研究项目的经费里关于调研旅费的预算,也就够坐火车的。要不是这次他以前的女友过来,他可能一时间也不会来这机场。这机场对他来说,竟是可有可无的。但机场真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入冬了,室外室内的草木都青翠欲滴,人们衣着光鲜,形色匆忙。
       
        何长江把头斜靠在凉丝丝的窗玻璃上,慢慢把目光投向机场上方的天空,深蓝的天空,有几只麻雀从这暮色渐浓的深蓝里无声划过。刚刚,波音747带着他的前女友一飞升天,消失在这深蓝里……他记起来小时候和祖母在稻场上乘凉,看见过成群的白鹭在傍晚深蓝的天空里掠过,影子一样的身形,唯有翅尖上的一点白,像道光,瞬间内将薄薄的暮色照亮。有一次,他现在的邻居,苏克太·阿里,说到他家乡傍晚的天空,竟然是无数雄鹰停泊的港湾。在阿里的描述中,傍晚时分汇集到卡拉奇上空的雄鹰,仿佛是一个个疲倦的归者,它们伸展双翅静静地漂浮在深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似乎沉入梦乡,纵使有火光冲天的爆炸发生,纵使有人无聊到往天空放枪,都不能惊扰到它们……
       
        何长江的前女友是他读本科时的同学,父母都是军人,她从小在湘西由奶奶抚养长大。前女友擅相面,从刚踏进大学的新生军训开始,她的周围总是会围着一拨人,时常有女孩被她说得一惊一乍的,很是热闹。何长江记得自己当时身为班长,对她的这种小把戏很有些不屑一顾。那时的他还是一个倔强的乡下少年的模样,皮肤晒得黑黑的,脖子拧得比谁都直。有一回大家嬉笑着把何长江推拥到前女友面前,说:“给班长相相!”女孩看看他,又看看他,说有什么好相的,书生相!似乎是一语中的,后来多少同学都经商从政,唯有他,始终是一介书生。
       
        前女友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张脸常年呈青白色,双眼细长,眼梢直插入发际,整个人看上去有股巫魅风。有一次自修室没有其他人,她为何长江表演了一出“纸人捧水”。她坚持让何长江发誓不告诉别人,何长江允诺后,她从一个练习薄中撕了张纸,剪成一个人的形状,用一枚图钉钉在课桌一侧,她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何长江一开始带着玩笑的神情看着她,后来的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她念完祷词,把纸人两手一合,直接让它捧住了何长江那只装满了水的大水杯。何长江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自修室里开着四只白炽灯,照得窗口的梧桐树半明半暗,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窗外的草地上啾鸣……
       
        他们的分手就像他们的开始一样毫无预兆,毕业的时候,他们计划一起去广州,只是走到半路上,前女友就被父母截走了——他们早已为自己的女儿安排好了一切,就像一切有能力的父母一样。这场恋爱留给何长江的只是心痛,这十来年里他近乎奢侈地时不时回味,捂在胸口这些年,渐渐就似一件贴身佩戴的珠宝,温暖起来,变成了生活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伴侣,在他不如意的时候会站出来抚慰他,对他低语:瞧,爱,你也是有过的!
       
        偶尔,他会发个邮件问候她,像个老朋友一样。自从知道她出差会路过这个城市,他就一直处于某种期盼中。他的现任女朋友、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正好要回老家参加表妹的婚礼,不管他承不承认,他曾在内心里交织着激动与欣喜,期盼着前女友的到来——绝不是出于什么非分之想……然而,终究,他们的见面,不过是一对分别了十多年的老同学的见面。毫无疑问她过得很好,面色红润,一扫以前的苍白。当初她的母亲为她挑选的夫婿门当户对,现在也事业有成。
       
        “过得好吗?” 前女友问。
       
        何长江笑着答:“你相一相不就知道了?” 前女友也笑了。
       
        何长江又说:“呵呵,不过是一介书生,有什么好相的吗。”
       
        前女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了。她说:“嗯,应该是不错的……”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似乎少了些东西呢,比如……骄傲。”他不由愣了一下,骄傲,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不缺的。
       
        咖啡馆里,衣着入时的她端坐在他的对面微笑。但没有多久她就显出了一丝失望与不耐烦,她的眼神不经意就会飘远,一飘远就是万水千山。这情形于他,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一个久违的亲切的背影,兴致勃勃地追过去,拍拍那人的肩头,回过头来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前女友又安慰似的对他说:“你不要介意啊,相面这种事情,不过是游戏罢了,再说,五年前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现在这里跳动的是一个二十岁男性死刑犯人的心脏呢。”前女友指指自己的胸口戏谑地笑了。一会之后,她的身子突然向他倾过来,她拉过他的一只手,轻轻放到她的胸口上。她看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瞧,跳得多带劲啊!我丈夫费了一番功夫弄来的,它很年轻,是不是?”
       
        何长江不禁愕然。
       
        “年轻的时候呢,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她松开他的手,不无嘲讽地说。她将身子靠回到椅背上,脸色暗淡下来。
       
        他们再次沉默。后来他们到底又耐着性子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谈了几个毫不关己的人,好容易才挨到可以挥手再见。看着她依然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入口处,他突然明白她是来放下的,或者说是来收回。
       
        她过得好,就好。此刻他望着机场上方的这一片深蓝想。
       
        何长江回到学校,天已完全黑了。机场巴士不经过这所大学,他下车后打了辆出租车。开车的师傅刚刚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交警开了一张罚单,一路上都有些怒气冲冲的。这师傅大约是长期开夜车熬夜的缘故,看上去虚胖憔悴。他工作制服的上装只剩下了两粒纽扣,紧绷绷地裹住满是怨愤的身子。衣服的下摆岔得很开,露出左一层的毛衣右一层的秋衫——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大约也是不舍得开暖气的。车里有一股难闻的浑浊的气味,这师傅的、还有先前无数陌生乘客的,给人一种强烈的不洁感。出于某种无处发泄的怨气,师傅的右手不时重重拍一下方向盘,大约要顾及到客人的感受,又不得不尽力把这动作做得不经意——这真是委屈了他!何长江都有些不忍心看他,把脸扭向窗外。从巴士上下来的时候,他被过道里的一只拉杆箱绊了一下,一只脚扭了,左侧的手臂重重磕在座椅的护手上,此刻都有些隐隐生痛。
       
        窗外路灯昏黄,因为没有风,路两旁的松树影影绰绰的,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默,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人活着是不免要受点委屈的。何长江看着窗外分外沮丧地想。比如自己,这些年来,为职称、为课题、为一处小小的栖身之所,为各种各样不得不在意的事,他也是要时不时委屈自己一下的。他差不多都忘了刚上大学那阵的意气风发的自己……还有小林,对,小林,药学院实验室的工作真是份无望而辛苦的工作啊。
       
        何长江下了车,走到宿舍楼下的小花园里,抬头看见自家的窗口亮着灯,显然小林已经回来了。隔壁房间的窗口漆黑一团,那是苏克太·阿里的房间。苏克太·阿里是环境科学学院的博士留学生,本应住在留学生中心的,因为他报到的时候开学都两个多月了,留学生中心的宿舍住满了,所以学校就安排他住到了这里。阿里是巴基斯坦国卡拉奇市人,比何长江年长三岁。两人结伴爬了几次崂山,熟了,何长江就开始叫阿里老苏,渐渐知道老苏已婚,孩子有四个,在国内从事环境影响评价的相关工作,借助一个国际环保组织的资助,只身一人来中国求学,攻读环境科学与管理的博士学位。
       
        何长江停下脚步,站在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樱花树下发起呆来。这是初冬的夜晚,寒意袭人,月光如水如冰,似乎触手可及,加重了这夜晚的寒意。老苏晚上很少出门,这个晚上他去哪里了呢?小林住过来之前,老苏偶尔会到何长江那串个门,坐在何长江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看中国新闻,和何长江探讨一下国际局势,不出二十分钟必会起身道别。小林住进来之后,老苏就不来串门了,门对门住着,有事也是打电话,在楼道碰到小林,老苏会很恭敬地叫她“何太太”。
       
        老苏不会说中文,何长江迁就他,说英文。中国多年来无比强势的英语教育好歹收到了一些成效,那就是极大地方便了外国人,外国人到了这个国家,不用说汉语,只要会说英语就可以畅通无阻。何长江所在的这所大学有很多外国留学生就不会中文,因为老师们差不多都可以用英文讲授。奥运会过后,就连校门口卖水果的老大娘也可以说那么一两句英语呢。
       
        老苏中等身材,一头漂亮的棕色卷发,下巴总是刮得乌青,人非常有意思,规规矩矩的,话不多,英文带着巴国口音,每个单词都打着滚儿从舌尖上出来,听上去活泼得很,但不知为什么他本人看上去却显得很忧郁。他在老苏面前曾经是有那么一份优越感的,何长江有些羞赧地想起来他们有一次一起去爬崂山的情景。两个人背着食物和水,上了一辆公交车。因为是个周末,车上特别拥挤。老苏盯着窗外看了一阵,说:“这个城市真安静!”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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