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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书生

发布: 2011-3-17 20:31 | 作者: 艾玛



        没错,这个城市有它得天独厚的动人之处,它蜿蜒曲折的海滨,还有绵延不绝的山岭,实在是称得上迷人。但是它从来没有让何长江觉得安静,只要走出校园,就会觉得这个城市是那么吵闹,充满着紧张关系。到处是不守规矩的汽车,到处是神色戒备的行人,连那些高楼也是吵闹的,它们互不相让地拥挤成一团,看上去让人生厌。没有想到苏克太却觉得它是安静的。何长江记得当时他和老苏各自抓住头顶的手环,身子随着汽车的行驶轻轻摇晃,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何长江想到了电视新闻里的卡拉奇,偶尔有爆炸发生的卡拉奇……何长江的心慢慢柔软起来。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原来对这平和的日子是充满感激的,并且因为老苏,他简直是有些得意地爱上了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霸道的城市,爱它的街道上那些表情冷漠的行人——这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何长江在落光叶子的樱花树下站了一会,向小花园内的便道走去,那只扭伤的脚踝使得他的脚步有些蹒跚。除了一圈用作篱笆的忍冬是绿色的,其他的树木早已是光秃秃的了,这园子因此就显得疏朗,不似春夏的拥挤喧嚣。寒冷让万物都收敛了,这些落光叶子的树尤其如此,没有风的时候,它们安静伫立的样子,让人想到那自省的人。
       
        从宿舍楼各个窗口透出来的灯光都是冷冷的白炽光,只有他和小林的窗口是一片暖暖的橘黄色。女人天生是温暖的动物。尽管小林不怎么爱说话,但有小林在,屋子里就显得热闹、温暖。他们的房间其实很小,是学校在读博士生的宿舍,一个十五平左右的小单间,带着狭小的厨房卫生间。何长江博士毕业进这所大学,算是人才引进,按政策他可以分到一套租住期为五年的周转房。学校的周转房有大有小,有的人才能弄到大的,有的人才弄到小的。何长江等了很久,在同事的点拨下,最后好歹也弄到了这一套。他记得当时从那位终日酒气熏人的书记手上拿到这小单间的钥匙时,他还是很开心的。他曾给这小房间取名观海斋。有那么一阵,每次做完文章,他会一本正经在文末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于观海斋。
       
        起初这小单间何长江一个人住,他从来没有觉得它小。小时候在乡下,他和祖母住在一起。祖母房间里只有一张带踏板的朱漆木床,靠墙根放着一溜儿腌菜坛子,他写作业是在一张小方凳上。下雨的时候,祖母在地上摆放瓷碗接漏,屋外滴滴答答,屋内叮叮咚咚。继母不来祖母门前叫骂,日子就过得很开心。
       
        药学院的实验员小林搬进来后,这房子才慢慢“小”了起来。除了两柜子书,何长江的全部家当都在床下的一只庞大的拉杆箱里。身材瘦小的小林像只勤劳的蚂蚁,不停往这屋子搬东西,渐渐就把这屋子都塞满了。先也是一只拉杆箱,后来陆陆续续又添了些鸡零狗碎。比如原先厨房是空的,现在厨房里就有了锅碗瓢盆,还有了一只小小的冰箱,是药学院一个调走了的老师不要了的,小林要了过来。何长江由着小林往这屋子里塞东西,他由着她。
       
        小林比何长江大两岁,他们是在爬崂山的途中相识的。有个教师节,学校里的登山爱好者组织爬崂山的活动,不爱户外运动的小林被同事强拉了去,一伙人从一个叫竹窝的村子进山,顺着一条废弃的军用便道爬到黑风口,傍晚的时候在山顶一个叫道德经的背风处安营扎寨。半夜时分他们看到了流星。都说看流星是件浪漫的事,也许真是这样,当时何长江和小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这次活动过后不久,他们就谈起了恋爱。就像不知不觉某些人的胃口会随着地位的升迁而被弄大一样,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让他的胃口变小,他最终成了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每当他和小林在房间里恣意亲热的时候,他就会很感谢这所大学给了他这个栖身之所。至少,他不用像那些年轻鲁莽的学生,情急之下带着女友去钻小树林。
       
        小林搬进何长江的小单间后,最初她偶尔也跟何长江嘀咕那么一两句:什么时候买个大点的房子啊,将来……她所说的将来,应该是指结婚有了孩子后,或者是不小心有了孩子要结婚的时候。小林的语气听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母亲,何长江总是摸着额头,尴尬以对,看上去就像个不成器的儿子。何长江办公室的抽屉里藏着一只素净的白金戒指,没有房子,他一直没好意思拿出来向小林求婚。书山有路不通富贵……在房子这件事上,他自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记得有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小林突然对何长江说:“周转期到了我们也不搬,管它呢!”小林直直地看着何长江,坚定地说:“校长每个月发多少钱给你难道他不知道吗?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一年也只能买一两个平方,要是非要我们搬,我们就住到校长家里去。”——一副打定主意要做泼妇的样子。原来这天小林在办公室上网,看到了一则新闻。Z省一位留美归来的博士跳楼自杀了。据媒体报道,博士回国后,在一所著名的大学找到了一份教职。可是这份体面工作的收入跟房价比起来实在是不够体面,博士买不起房也买不起车,生活拮据,觉得无颜面对妻儿,羞愤交加,一死了之。这消息让小林非常震惊……小林可不想让何长江死。
       
        何长江看着楼上那橘黄的灯光,想他和小林之间,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怜惜,相互的怜惜,而这怜惜,就是寒微的他们在这世上的最贴身的一件寒衣。而爱情这件华服……多么奢侈的华服!
       
        “你的太太……”
       
        似乎前女友不经意地问过这么一句,何长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妻子,母亲,女儿,这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可是,何长江好像是从母亲开始,就在一点点与她们失之交臂。
       
        何长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既是饭桌也是书桌,就摆在双人床边。许多个晚上,何长江坐在床沿边看书,小林背后拖着一根松软的辫子在屋子里忙碌。小林脚步很轻,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有时候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悄没声息忙碌着的小林,他会想起他的母亲。祖母屋后的山坡上,一丛翠竹的旁边,躺着他的母亲。他小的时候,一年中有那么几天,比如年三十的傍晚、清明节、农历七月十四日,祖母都会带着他去给他的母亲烧纸磕头。
       
        “又云,你在地下保佑长江啊。”祖母叫着母亲的名字,对着一堆长满蒿草的土堆说话。
       
        何长江抬头望望冬夜清冷的夜空,仿佛看见健硕的祖母生气勃勃的面孔。祖母穿四十二码的鞋,个头比父亲还要高出一截,在幼小的何长江眼里是一个比父亲还像个父亲的女人。继母无端来门前叫骂,祖母摸摸何长江的头,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祖母听着屋外粗俗的叫骂,只是叹口气,说:“造孽!”。
       
        祖母是突然衰老的,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寒假,何长江回到家里,发现祖母躺在床上已不能动了。祖母挣扎着对他说:“对你姆妈,我,有交代了……”
       
        他的母亲是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受到他父亲的斥骂后喝农药自杀的。父亲喊母亲搭把手抬风车出去车稻子,她抬起来走得跌跌撞撞的,风车把杉木门框刮掉一块。父亲暴跳如雷,骂道,你看你有个卵用!老子背大时,这辈子都得把你当个菩萨样供起来!父亲的稻子没有车完,母亲就在偏屋里喝了农药。
       
        何长江硕士阶段选修心理学,从读博士起又一直进行自杀问题的研究,似乎就是为了寻找接近母亲的途径,好分担她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绝望……母亲把幼小的他抱在怀里,听到父亲叫她,把乳头从他的嘴里抽出来,亲了亲他粉嫩粉嫩的小脸,把他轻轻放在摇篮里走出去……几分钟过后,母亲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倒在杂屋的地上。他愿意相信他的研究能达成这样的梦想:如果有一天时空倒流,就像许多部电影里所描绘的那样,他要在母亲拿起农药瓶的那一刻,用一句轻轻的呼唤来制止她。
       
        尽管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但出于一个儿子与生俱来的对母亲的某种神秘的感应,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自觉地捕捉跟母亲有关的一切信息,窗台上一只生了锈的发卡,衣柜抽屉的角落里一只红色的印有喜鹊登枝图案的袜子,还有人们偶尔的三言两语……他从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里隐约知道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前女友那样苍白的脸色、像小林一样单薄温顺而内心要强的女人。
       
        “唉,生完孩子都三个月了,还没有干净,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呢。”
       
        提到他那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的母亲,祖母不只一次这样跟人说,仿佛这“没有干净”就是他母亲真正的死因。那时他还那么小,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那颗小小的心就会不明缘由地紧缩起来,产生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你这是怎么了?”小林伸出一根指头,摩挲着何长江胳膊上的那块淤青。灯光下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也许是她哭过,也是在表妹的婚礼上喝了酒——他知道她一喝酒就会眼红。
       
        这块淤青在小臂外侧,呈长条状,灯光下看上去像一道幽深的伤口。何长江伸出手去,将小林的那只手握在掌心。他在楼下呆得久了些,此刻双手冰凉。尽管生活有些艰难,在这个物价高昂的城市,他无房无车,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和他一起生活下去……这,大约就是爱。何长江握着小林温暖的手默想。
       
        小林从何长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开始梳理一头长发。小林歪着头,目光茫然地看着身子一侧的某个地方,踌躇良久道:“傍晚的时候,老苏来道别,他回国了……”
       
        “什么?”何长江很吃惊,抬起头看着小林:“是什么事这样急?”
       
        上周他就和老苏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爬崂山的,是太合那边一条他们还没有走过的路线。他已经习惯了老苏这样的驴友,寡言少语地跟在身边,两个人认真地经过那些美丽生动的丛林和溪流,人生种种悲喜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背后。
       
        “……老苏的母亲去市场……汽车爆炸了。”
       
        何长江把一只手捂到嘴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有一次老苏对爆炸的描述。
       
        “……声音是很沉闷的,但是家里的窗帘会像鼓足了风的帆一样鼓起来,两三秒之后,‘噗’一下重又被吸回到窗口……生活继续向前。”
       
        而此刻,何长江却无法想象这个时候的老苏,怀揣母亲的噩耗,孤身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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