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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书生

发布: 2011-3-17 20:31 | 作者: 艾玛



        他曾经问过老苏,为什么要学环境管理。老苏回答说,为了让家乡更美好。似乎是揣测到何长江的困惑,老苏又补充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今日的卡拉奇,他始终认为自己的学习与研究都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一定有那么一天。
       
        为了家乡更美好。何长江记得当时他不能确定从老苏舌尖上打着滚出来的英文就是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被老苏的回答震住了,刹那间内心里充满了对老苏的敬意。他觉得老苏就像傍晚时分汇集到卡拉奇上空的雄鹰一样,有着一个枪声也无法惊扰的强大的梦。这一点让他既羡慕又羞愧。
       
        小林说:“老苏说如果下个学期开学他还没有来,他房子里的那台吐司炉就送给我们做个纪念。”
       
        何长江黯然。
       
        小林斜靠在床头翻着本家居杂志,“哗哗”的翻动声显示她并没有在看这本杂志。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何长江在床边坐下,打开桌上的电脑收看邮件。何长江回复到日常的状态,问小林:“你表妹的婚礼,怎么样?”
       
        小林继续把杂志翻得“哗哗”响,良久说:“不过是场热闹罢了。”
       
        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壶未喝完的冒着热气的茶。过了一会,小林从何长江身后伸出一根手指在壶身上划来划去,说:“——他也去了。”
       
        何长江知道小林所说的他,是指小林的前夫。小林和表妹是姨表姊妹,那个他,和小林的表妹是姑表兄妹。小林曾经用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这三个人来解说她和前夫以及表妹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听上去都是青梅竹马。这个他大出小林和表妹一截,曾是宽厚的兄长。
       
        何长江知道小林的前夫曾是药学院的教授,小林是以人才家属的身份来到这所大学的。后来药学教授因为陷入与女学生的绯闻而不得不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某所大学,小林不愿意如此屈辱地跟随,与前夫离婚留了下来。
       
        前夫曾理直气壮地斥责小林的不宽容:“你以为你还能找得到比我还好的吗?”实验员小林出于强烈的自尊,面罩秋霜,沉默不语。
       
        何长江没有见过小林的前夫,他来这所大学的时候他刚好走了,何长江只知道药学教授不但为人八面玲珑,而且学问做得很好,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何长江想起多年以前,湘西女友曾为他解释什么是书生相:“摇着纸扇,身后跟着书童,从翠柳飘曳的长堤上走过,顾盼生辉的,是书生。布衣粗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是书生。满腹诗书、或混迹于勾栏酒肆,或种豆南山的,是书生。粗耿莽撞,动不动以死相搏的,还是书生……”
       
        何长江在博士阶段做过一个有关文革期间知识分子自杀情况的学术调查,通过这个调查,他曾经得出过一个结论,个体的自杀行为都是基于深层次的社会因素,而中国知识分子却是最容易受到这些社会因素影响的一类人,在同样的不利情景下,他们自杀的风险远远高于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不过是普通人,他们何以能独善其身!即使是现在……物欲横流的现在。
       
        “似乎是,少了些东西呢,比如……骄傲。”
       
        此刻何长江不得不承认,前女友的这句话,多少有些刺痛他。
       
        何长江一手托腮盯着电脑屏沉思,想不知小林的前夫是属于哪一类书生。
       
        小林把杂志丢到桌子上,将身子滑下去躺好。小林对何长江说:“他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一个课题拿下来了,先是去吃顿饭。有一回更离谱,是到一个足浴城办了张价值五万元的贵宾卡。”
       
        这样的事何长江并不陌生,他自己,为了评上正教授,正在努力申请一个省部级课题,如果成功,那也是难免要感谢领导和朋友的,吃饭,大约也是少不了的吧。这吃饭的钱,不从课题经费里出,又从哪里出?
       
        何长江还是扭过身去,看着小林发出一阵轻笑,道:“五万元的足浴卡!他难道是蜈蚣,有多少只脚要洗?”
       
        “也奇怪啊,山里长大的人,十岁以前都没有穿过鞋的,上山放牛就那样光着脚满山跑……读过那么多的书,突然这脚就娇贵起来,隔一两天就得去泡泡,让人按摩按摩,不然就会这样那样地不舒服,到后来脚丫子都洗烂了——他是一个有本事把自己活得跟以往毫不相干的人。”小林笑了下,摇摇头,头发在枕上擦出了沙沙的声响。
       
        何长江知道从来不曾缺少这样的读书人,他们的能力很强,生活上不拘小节,挥斥方遒,亦正亦邪……他们在任何时代都会比较讨好。小林沉默了一会,又说:“他的祖上倒出过一个进士,官至翰林,有一年为恳请朝廷开仓赈济灾民,以死谏言,触柱而亡。”
       
        何长江陷入沉默。历史上这样的读书人也是不少的,他们位卑不忘忧国,甘愿赴汤蹈火,即使终生不售,也要死守致君尧舜的宏大理想……他们是“士”。他们已经成为历史一缕孤绝的尘烟。
       
        “他,现在,也一定过得很好,是吧?”何长江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问道。这句话一问出口,他的心不由就揪了起来,似乎小林如果回答“是,他过得很好,要什么有什么”,他就要被羞辱到了一样。各个高校的情况想来也是大同小异的,总有一部分人过得很好,要什么有什么,而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人都是这样,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就分出个甲乙丙丁来,读书人,也不例外。
       
        似乎是为了安慰何长江,小林沉默了一会,说:“一个人变化太大了,总是会让人害怕的。”语气里隐约还有一段感情的余伤。
       
        何长江不由想起了前女友,他们曾私奔过,两个人只是从长沙跑到郴州,就被她的父母拦截了下来。当时她那军分区副司令员的父亲恨不得拿枪毙了他。
       
        因为这被强行摧残的初恋,读硕士的三年他一直都很低沉,拼了命读书,无心恋爱。
       
        读博士的时候,缓过来了,差点和一个学妹擦出火花,不过还是差了点。他一直过得寂寞,就像小时候孤身一人站在山顶上。幼小的他经常爬到祖母屋后的小山顶上眺望远方……天空异常高远,连绵不绝的山一座推涌着一座,波浪一样直涌到天际,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风吹得衣襟哗哗作响。
       
        何长江想起来那次和小林他们在崂山露营,回来的路上小林正好坐在他的身边,随着汽车的摇晃,她慢慢打起了瞌睡。她缩在座椅的一角,两手抱在胸前,眉头紧锁,头在玻璃窗上有节奏地擦来擦去……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睡着的样子让他觉得她是那么寂寞,那么的无依无靠,就像一个人站在空寂无人的山顶上。他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瘦小的小林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一生中金子般珍贵的年华。可是何长江也知道,自杀人群中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而母亲死去的那年才二十岁。人的一生总是难以预料,绝望就像只小豹子,蛰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蹿出来将你扑倒在地。何长江记得当时看着小林打瞌睡的样子,不知不觉地,他看小林的目光就变得忧伤。
       
        他们不再说话。小林侧过身去睡觉。
       
        何长江把台灯的灯罩压低,打开一本书看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书本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前女友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使得他在这个晚上都没有什么心情看书。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啊。他盯着书本发起呆来,就好像他的人生在这个夜晚被生生地拉开了一道口子,他仓促间从这口子里看到的内里,竟然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让他有些羞于面对的……如此脆弱、琐碎、卑微,毫无尊贵可言!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童年时从傍晚的天空里掠过的白鹭,还有老苏所描绘的卡拉奇上空的鹰……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脑袋,这些生着翅膀的家伙,此刻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被羞辱和幻灭的痛苦。从他身后隐约传来小林的啜泣声,声音很轻很轻,却奇怪地格外清晰,他甚至听到了眼泪滑进松软的枕头里的声音……他一时有些讶异,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着要不要转过身去看看……可是,如果他转过身去,如果她真的在哭,他要如何安慰她呢?
       
        他距她是如此近,却又如此地远。
       
        何长江默默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小林的抽泣声不但没有远些,反而听得更清晰了,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并没有入睡,而是在伤心流泪……这啜泣声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无比苦恼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木然地看着月光下的校园,这校园是如此肃穆,静谧,无知无觉。他把目光从远处拉回,窗玻璃上很清晰地映出他的脸。何长江立在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对面的这张脸……平庸的长相、落寞的神情、松弛的脖颈,是张如此陌生的脸!
       
        —— 2010年2月16日初稿
        ——2010年4月1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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