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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艺术

发布: 2010-12-09 23:35 | 作者: 陈丹青



       大家好:
      
       今天第一次来贵院参加论坛,非常荣幸。尤其荣幸的是,回来十年,这是第一次被要求发言稿事先呈交当局审查。当局知道,“审查”二字不好听,就说是“看一看”——等于现在警察局约你训话,叫做“喝茶”一样,非常斯文,非常礼貌——可是文化部官员为什么要事先“看一看”呢,因为说将来要出书,好像文化官员成了书刊编辑,要出书,自然先要“看一看”。我不知道这套把戏是刚刚实行呢,还是早就实行?是因为讨论鲁迅这才要看一看呢?还是今后所有论坛的发言都要事先看一看?但我愿意相信,今天大家坐在这里开会,在座诸位学者教授都已经预先呈交了。
      
       过去五年,我曾应孙郁兄和令飞兄的邀请,六次谈论鲁迅,事先从未要求把我的讲稿“看一看”,后来,六篇讲稿都放进书里去,当然要给出版社,出版社又要给出版署的老爷看一看,看过之后,就要删。删,没问题,我们都很幸福,都和鲁迅同样的命,说话,写字,随时准备删。可是事后看,事后删,和事先就要“看一看”,完全是两回事。大家知道,为了安全起见,进机场,进人民大会堂,所有人必须全身摸一遍,搜一搜,现在,等于脑袋瓜也要预先掰开来,把我们党的手电筒伸进去照一照,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炸药或者打火机,这真是新世纪的新创举啊,我们的文化部,真是有文化!
      
       大约一周前,我先接到主办部门一位女士的电话,要求预审发言稿,当时我在出差中,还没写。前天,令飞兄来短信再次要求提交发言稿,想必主办方着急向上交代,只好求他。可我仍然一个字还没写。令飞兄说,先把提纲发过来吧,以便交差。每次,只要鲁迅先生的长孙有所要求,我会顺从,于是当夜写了几行字,发到他邮箱。
      
       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不是令飞兄亲自要求,我不会听从任何部门的任何官员,除非我犯了法。现在,我很希望知道在座哪位是文化部官员,我非常乐意当面告诉这位官员:你们的上司不觉得这种做法多么丢脸吗?你们不觉得这是在调戏鲁迅先生和他的家人吗?你们不觉得文化部这种公然的卑怯,是在直接调戏你们自己吗?真是能干啊,你们的上司怎么会想出这等猥琐的把戏,调戏你们自己?
      
       真的,这场戏太妙了。我提前相信:这种调戏行为远远比今天的鲁迅论坛更有纪念价值。今年,鲁迅先生死去74年。在他去世前几年,曾在一篇杂文里提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审查制度,悬想将来的子孙不会明白,所以在文末感慨道:“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鲁迅真是老实人,心肠太好,想象力太有限:80多年后,今天,我希望令飞兄打电话通知你的祖父,说:“是的,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这样的时代,远远胜过鲁迅的时代。诸位同意吗?大家坐在这里,包括鲁迅的亲孙子,一起纪念鲁迅,谈论鲁迅,而所有的谈论,事先全都交给文化部哪几位官员看过了。看过了,又怎样呢,你们到底怕什么?是怕鲁迅吗?还是居然害怕坐在这里的书生?我们很乖的,都已经裤子脱下来,脑袋掰开来,给你们摸过,搜过,而且从来就被你们集体看管着,豢养着,怕什么呢?莫非是怕鲁迅和刘晓波有来往吗?80多年前,咱们鲁迅早就一口回绝了诺贝尔奖,80多年过去,你们怎么还是怕?
      
       请诸位原谅我不懂事,原谅我的大惊小怪。我知道,此刻我可能正在冒犯大家。可是我实在不能容忍文化部这些小动作,不能容忍自己一声不响,置身事外。目前当局的种种不得已,我知道,我体谅,当局的官员谁都要混那口党饭吃。提前审稿,真要算是斯文的,算是一种软之又软的软实力。但我愿意向鲁迅老人家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席这类预先必须看一看的所谓论坛,再也不冒犯可怜的文化部官员,总之,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
      
       好了。接下去谈鲁迅。
      
       这次会议的主题,据说,是谈论鲁迅和艺术的关系。我想大约说几点:其一,是鲁迅的偏爱和品位。其二,是在鲁迅的时代所能看到的艺术、所能发生的艺术中,鲁迅做出的选择。第三,鲁迅和民国时代的艺术家如何相处。
      
       以我们所能知道的资料,除了在江南水师学堂和日本仙台医学院那点可怜的学历,又听过一阵子章太炎的讲席,此外,鲁迅没有上过一天艺术学院,没有一个美术老师。在他的时代,具有现代性的中国艺术学院尚在初级阶段,鲁迅和当时主流艺术圈,几乎不来往。可是在我能够读到的民国文艺言论中,鲁迅是一位最懂绘画,最有洞察力,最有说服力的议论家,是一位真正前卫的实践者。鲁迅公开的文学生涯,不到二十年,寿命不及六十岁,他顶多分出十分之一的精力与时间,赏析艺术,结交艺术家,可是经他染指的美术文论与绘画实践,却比民国时期最著名的美术海龟派,更有影响,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这不但了不起,而且非常奇怪。
      
       1998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西方世界第一次中国美术大展,其中1900年到1980年的专题展,集中了民国与共和国几代人具有代表性的国画、油画、版画和书籍装帧。民初那代人的新国画,既过时,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鸿林风眠的早期油画,虽然令人尊敬,但也过时了,而且在纽约的语境中,显得简单、脆弱,而且幼稚。使我吃惊的是,由鲁迅一手培植的左翼木刻,包括鲁迅自己的设计的几件书籍装帧,不但依旧生猛、强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过时,比我记得的印象,更优秀——纵向比较,左翼木刻相对明清时代的旧版画,是全新的,超前的,自我完满的;横向比较,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德国、英国、苏俄,以及东欧的表现主义,完全是对应的,除了技术略显粗糙,论创作的动机、状态、甚至品相,与欧洲同期的同类作品,几乎同一水准。在那项展览中,二十世纪的中国油画顶多只有文献价值,惟左翼木刻和几份书籍装帧,刚健清新,品相端正,可以拿得出去,放在世界上,有神气,不丢脸,是一份可观的交代。
      
       大家知道,这些左翼木刻最初的鼓吹者、最终的判断者,就是鲁迅。没有鲁迅,这份成就是不能想象的。鲁迅死后,年轻木刻家在延安继续创作了不少活泼的作品,但渐渐成为政治宣传,1949年之后,全部教条化,再之后,和鲁迅所有学生一样,或者挨整,或者凋谢,他们短暂的黄金时代,就是和鲁迅一起玩耍的五六年。
      
       鲁迅从小喜欢绘画。他看待绘画的眼光非常开阔、锐利,又非常贴己,克制,始终在自己偏爱的,可把握的尺度内,议论绘画。从幼年的《三海经》木版画刻本,到中年晚年编印《北平笺谱》,对西欧苏俄前卫版画的迷恋,鲁迅终生偏爱版画,尤其木刻。木刻的易于复制、传播,木刻的所谓大众性与革命性,被左翼史论,也被鲁迅自己,十二分渲染了,但鲁迅的天性,鲁迅的文学笔调,这种笔调的黑白质地,从来是木刻性的,出于他天然的禀赋:简约,精炼,短小,在平面范围内追求纵深感。热衷于版画,是鲁迅文学趣味自然而然的延伸与游戏。日本,又是版画的国度,鲁迅的绘画品味,日本,是可以追寻参照的另一个资源。
      
       我有兴趣,但比较茫然的点,是鲁迅对西洋主流艺术的态度,还有,是他如何往来于新艺术观念和旧文人的趣味之间。
      
       民国初年,西洋文艺比较规模宏大、技术繁复的艺术,譬如长篇小说、交响乐、油画,陆续介绍进来。在鲁迅成名的近二十年间,留学英美欧洲的胡适、徐志摩、林风眠、刘海粟等等接受西洋文艺熏染的新派人士,学成归国,陆续发生影响。鲁迅,一个败落的旧家子弟,一个清末乡镇文人,一个留日学生,一个多半从日译本了解欧美的知识分子,一个几乎终身穿长袍的江南人,一个写出中国第一册现代短篇小说集的文学家,很自然地,会对这批意气风发,西装领结,会说英语、法语、德语的欧美派,作出自己的回应与判断。
      
       以鲁迅的老成与自负,以他的文学盛名和文艺视野,他没有盲目折服于早期欧美派的洋腔,而且程度不同地看轻他们,怀疑他们。他曾轻微嘲笑徐悲鸿,对青年林风眠个展的邀请,默然回避。如他一贯地藐视权威,他乐意和贫穷无名的左翼小家伙玩耍,却疏远那些在当时即负专业声誉的新派艺术家。鲁迅独具只眼,他所属意的小青年,如陶元庆、司徒乔、罗清帧、李雾城等等……日后都被证明是民国年间无可替代的杰出者,不逊于当时的名家。总之,抱持世界主义观念的鲁迅,在情感上是个民族主义者,他从不迷信从西洋回来的人,乐意看重本土的无名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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