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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发布: 2008-10-03 08:17 | 作者: 扫舍



一,

下午两点,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这是上海的新机场,明亮宽敞,很有现代感的设计。让路易走下飞机的时候开始觉得胃痛,不断地出着虚汗。这条巴黎上海的航线,最近几年来他没少飞,通常上飞机后看部电影吃顿飞机餐他就开始睡觉,一觉睡到目的地。可这次,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中他没合过眼,睡不着,便觉出了飞行的难熬和漫长。

等行李的时候, 让路易觉得时间被冻结了, 漫长得让人不知所措。远处隔着两层的玻璃门,隐约可以看到外面等候接站的人。他不知道玫是不是已经等在那里了, 虽然他很想抬头寻找一下,可终归没有勇气。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行李传送带, 感到了一阵失血一样的晕眩,和那次在深圳的感觉完全一样。如果这时候面前有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脸苍白地像张纸.

上飞机前他曾在巴黎和玫通过一个电话,那是在他们分别十五年后的第一次通话。拨电话时他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他不得不靠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情绪。电话通了的时候,他只说得出一声哈喽就再也找不到下文.,然后他听到了玫的声音,小让? 那么,真的是她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叫他让路易而叫他小让, 就是玫。过去她叫他小让的时候总是带着戏耍的表情,因为他浓重的外国口音,他总是发不清”让”字的音,总是觉得玫说的是”小人”,他知道在中文里小人是个不好的意思,他提过抗议,但玫只是用她那安静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肯改口,最后让路易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玫在电话那头说小让, 是你吗? 让路易赶紧说,是的,是我.他告诉玫他就要上飞机了,很盼望能在上海再次见到她. 给她打电话,是想确认她给的号码是有效的. 有几句话他没说出来, 其实他打电话的目的是想再次知道玫没有改变主意, 她仍然愿意见他. 在那么多年的寻找后,对于这次终于等到的见面,让路易心里很是忐忑, 他很怕这最终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梦, 会在某一个瞬间再次消失无踪. 犹豫了一下,让路易问道,我到了上海, 怎样才能见到你呢? 玫反问,你的公司有人到机场去接你吗?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接你的.让路易的心动了一下,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说, 真的吗? 机场很远的. 玫轻笑了一下, 是啊,很远的,但是不是每一天都会有机会和一个分离十五年的人重逢. 那真是太好了,让路易忍不住欢呼起来, 好到我不敢想! 玫又说, 我会站在机场接站的人群里等你, 要是你认不出我来,我不会叫你,你就自己坐出租车吧。

让路易心想,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来,别说十五年, 就是再长的时间都不能让我忘记你。吴玫当然是不会知道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找寻她, 这种找寻已经让玫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棵生了根的树了.

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熟悉的是她那种清淡的口吻,仍然和从前一样的安静,陌生的是她的音色,有了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暗哑, 象青铜,带着斑驳的质感,这是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感性而充满诱惑。十五年了,那个年轻的女孩已成为了母亲,就像他自己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让路易一想到这点,就觉得世事沧桑。

二,


站在机场的吴玫深吸了一口气,从显示牌上她看到法航从巴黎飞来的飞机已经到站。她的心开始很急速地跳动。等待接机的人群有些骚动,挤着往前涌,带来一团混浊的人气。她退了下来,远远地站在人群后定下神来。

这次和让路易的重逢完全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的。十五年了,她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三十七岁了,见过了许多的离散,甚至死亡,蔡青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他死在街头,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但她知道让路易一定是在他自己的国家好好的活着,和别人一样生儿育女,这就很好了,能不能再见面并不重要。对吴玫来说,自从蔡青死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很重要的了。

有些时候,让路易也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吴玫的脑海中,那通常是在她旅行的时候。吴玫去过几次法国,有时是商业会晤,有时是去度假。每次她一踏上法国的土地,让路易就回来了,她会忍不住地想,这就是让路易的国家,那个我们年轻时寄托着希望的国家,那个曾经被隔离在远处难以抵达的国家。但是,她从不知道让路易在哪里,许多年前,他曾经给过她一个地址,是他父母的家,好像是在法国中部的一个小城里,可那地址,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坐在巴黎的街头喝咖啡,想起的却是让路易在语言学院用雀巢咖啡粉给她冲泡的那杯咖啡。记得让路易嘟嘟囔囔地抱怨速溶咖啡的低劣,像洗咖啡壶的水,说以后一定要请她喝一次真正的EXPRESSO,体会什么叫香浓。吴玫其实是喝不出让路易说的咖啡的好坏的,那是她平生喝的第一杯咖啡,满嘴都是苦味。二十一岁的她拘谨地坐在让路易的宿舍里,看着他贴在床头的巨大海报,那个演《初吻》的法国美女苏菲玛索安静地笑着,海报角上写了一行字:你笑的时候全世界都笑了。语言学院的房间不大,让路易和另一个叫冉然的德国男生同住。房间的地板上散乱地扔着许多CD,都是吴玫不熟悉的外国歌手,她只认识几张古典音乐的碟片,威尔第的《四季》,和普契尼的《茶花女》。她对让路易说她喜欢这两张碟片,让路易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惊讶,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中国女孩子竟然会听古典西方音乐。

那你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什么样的?留着长辫子裹着小脚?吴玫抗议说。她不喜欢这种被小看的感觉。实际上,他们正赶上了一个纷乱而丰富的时代,许多的西方哲学,音乐,艺术,浪潮一样地冲入这个国度,年轻的一代不管懂不懂都在读萨特,昆德拉,都在听麦当娜和杰克逊,他们追随着一些名词,虔诚和狂热,个个都是在和世界接轨的范儿。多少年了,一个封闭的国门终于打开,吴玫他们看到的那一切都是新鲜的,带着梦想的光泽,如同长期饥饿的人突然面对满目的佳肴,他们囫囵吞枣地往下咽着,能不能消化另当别论。让路易的惊讶,让吴玫觉得很伤自尊心。

那时候,让路易的房间里总是有一种浓重的气味让吴玫心慌意乱,那是种混合的气味:咖啡,奶油,香水,还有异族男子身体的味道。这种气味在1988年末将北京的一个小房间变成了吴玫想象中的真实的西方,她和让路易在那房间里不着边际的聊天。刚开始,他的中文还不太好,这让他的表达有了一种可笑的方式,好像是一个孩子试图使用成人语言,笨拙而单纯,就为了这个,她总是叫他小人,小让,小人!傍晚,让路易送吴玫下楼,宿舍大楼的门口有个传达室,吴玫将会客单交还给传达室的老头,老头认真地填上她离开的时间,将她进门时扣押在传达室的记者证还给她。老头看吴玫的眼神,是严肃地,带着些审视和怨气,好像在说这些中国女孩子啊,好端端的干吗和外国男人混在一起呢。这种眼神吴玫不陌生,她有个要好的女友决定嫁给一个日本人时,女友的父亲愤怒到狠狠地扇了女友一耳光,那个三八式的老干部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地骂着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啊!好像女儿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卖身了。

有一个晚上,吴玫离去时忘记了换回她的证件,到了半夜,传达室老头带着学院保卫科的人去敲让路易的门,他们大义凛然的执法者庄严下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一种可算有好戏看的兴奋。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让路易和冉然两个人安静的呆在房间里读书。这件事,着实让让路易愤怒了许久。在他的眼里,这样的搜查是绝对反人权的,是极其令人厌恶的,他觉得这是典型的铁幕下的粗暴。让路易联想到许多他来中国前读到的关于文化大革命和毛的报道,那些发生在中国的残酷和野蛮,想象着吴玫这样一个美丽聪颖的女孩竟然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让路易不禁萌生出怜爱和痛惜。许多年后让路易想,也许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怜爱和痛惜,使他和吴玫的关系一开始就脱离了常规的艳遇轨道,虽然让路易当时并没意识到。

吴玫站的地方靠近机场大门,十一月的风吹过来让她感到了寒意。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让路易也是在秋天,1988年的秋天。她看到的让路易是一个清秀俊美的男孩,很像法国电影《虎口脱险》里面的一个飞行员,那部电影吴玫曾去电影院看过许多次,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看上去又干净又优雅。让路易那时就是同样干净和优雅地站在她面前,用结巴的中文努力和她说话。

让路易的身影出现在出口的时候,吴玫的回忆停顿了,有一瞬间,年轻的让路易和眼前的让路易有些错位,他比她记忆中苍白,脸颊松松的有些下垂,有了眼袋,仍然是瘦削的身型,曾经金穗一样的头发参杂了一半的灰白色。这灰白色的头发电流一样一下子就击中了吴玫,她感受到了时间流逝,然后突如其来的伤感猛烈地拽住了她。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推着行李车走过来,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但他的脚步却一点也没犹豫地越过等待大厅的人群径直向她走来,然后站在她的面前,说了声:嗨!
吴玫隔着行李车也说,嗨!

然后,他俩转身往机场外走去,没有久别重逢的拥抱,也没有礼节性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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