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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发布: 2008-10-03 08:17 | 作者: 扫舍




三,


让路易和吴玫坐在出租车的后面往衡山路的东亚饭店驶去。吴玫没有开车,因为她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相逢会给她怎样的冲击,她对隔着十五年对以前的一次回首没有把握。她和让路易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让路易在看她,于是侧过脸去迎上他的目光,淡淡地笑了一下。

让路易坐在吴玫的旁边,他低头的时候看见吴玫的手放在座椅上,和自己的手也就是寸厘之距,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去握那只手的冲动。

眼前的中国女人, 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几乎和十五年前那个女孩子完全一样。让路易想,亚洲女人,奇迹一样地经得起时光的煎熬。他从机场出来时毫不费劲地就在人群中将她认出来了。他感到自己的胃更加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想对吴玫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喉咙紧得要死。机场的那一声招呼,他不知道吴玫是否听出了他声音的颤抖,他其实是再说不出第二个字了。
五年前在深圳开会的那次震惊,让他对自己的控制能力丧失了自信,那一次他几乎失态,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深埋在身体中未曾发现的东西,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消失了许久的中国女子在他生命中留下的痕迹,竟是那么深刻的一道伤。

那是一个法国企业和中国工厂的贸易协商会议,他代表法国企业在会议上发言,介绍欧盟关于在工业生产中采用环保材料的新规定,并在现场对与会的中国记者提出的问题作出了回答。有一个女记者站了起来提问,让路易看到她的时候突然就晕了,失血一样的心慌。她看上去几乎就是玫,笔直的丝一样的长发,嘴角一丝调侃的笑意,还有明净的大眼睛。他完全没有听见她提出的问题,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唤了出来:玫! 让路易的那一声呼唤被面前的麦克风放大后传出去,然后在他的胸腔里震成绵延的回声:玫!玫!玫!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失神地舔着自己干涩的嘴唇,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场的人被他的失态弄得莫名奇妙,没有人听懂他那声呼唤。女记者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第二遍。让路易才意识到,她不可能是玫,她不过二十出头,而玫,该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

深圳会议结束后让路易回到巴黎,第一件事就是去储藏室找一只箱子。巴黎的公寓里没有放杂物的地方,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地下的储藏室,搁放那些陈年旧物和不常需要的杂物。那个下午,他有些恍惚地打开那只箱子,那只跟随他不断迁移换了无数地方的箱子。他闻到了一股陈年的气息,带着尘埃的往事的气息。他一个人在狭仄的储藏室呆了很久,慢慢地翻看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一片香山红叶,用塑料膜压成卡片,很土气的纪念物,是他,冉然,玫还有李薇一起去香山时买的。一本《李白诗选〉是他学中国古诗时用的教科书,他常常拿这本书去问玫那些他搞不懂的问题,书页上留着许多玫帮他写的批注,那些墨迹,已经开始发黄了。一本《北方文艺》,上面有玫的一篇小说,他还记得她拿到稿费后请他去新街口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顿饭,他因此爱上了一道北京菜---熘丸子。最后,他找出了那个小泥人,巴掌高矮的一个长发小姑娘,是他去天津玩时买的,本想送给玫,因为她和那个小泥人的面容中有某种相像的东西。然而,他不得不回国了,他在仓惶下离开中国,这个没机会送出去的泥人女孩,被他带了回来。 

出于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三个孩子的父亲让路易,把小泥人拿了出来,放在公寓玄关的桌子上,那是家里进出门时搁放钥匙的地方。妻子看见后好奇地问,这个中国娃娃是哪里来的?让路易含糊地回答,纪念品,从中国带回来的。他每天在上班下班换鞋的时候,看看小泥人,她总是谜一样的缄默着,不动声色。渐渐地,让路易在小泥人的注视下有了些不安,他开始在一些夜里失眠。有许多记忆碎片陆陆续续地在他无眠的夜晚浮上脑海,被他拼凑起来,让路易感到了沉重,被黑夜的梦魇住了一般地挣脱不了。某一天,让路易看着泥人女孩,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去寻找那个中国女子,他想,他欠她一个解释,他得告诉她为什么自己突然不辞而别了。

1988年去中国的时候,让路易二十五岁,是巴黎大学东方语言系的学生。他对中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一切都是一种偶然。但谁能分清偶然和命运呢?法国人常说,C’est la vie,命运从来就是神秘莫测的。

让路易在法国中部的波尔多地区长大,他的家在一个大约有九百居民的小城。父亲是个葡萄酒商人,拥有一个小型的葡萄酒工厂,一年中有许多时候都为商务游走在欧洲。母亲管理着一个乡村旅店,饭桌上带回来的新闻总是琐碎而无趣的。让路易和他的两个哥哥,像散放的羊一样在这小城长大,自由却又寂寞。法国小城的日子,是富裕和安静的,根据葡萄生长的季节计算时间,剪枝,埋叶,挂果,收摘,等到十一月新酒Beaujolais出来,一年的日子就完结了。这样的小城里,很少有人走出过欧洲,更不要说遥远的中国了。如果有人提起中国来,也不过是在用一句固定的俚语:complique comme le chinois,像中国人一样复杂的事,或者,就是去中国餐馆吃那种混合着越南老挝中国风格的亚洲饭。

学中文的念头开始在让路易读高中的最后一年。他和几个朋友到巴黎去玩,在圣米歇尔街的一家书店里看到几本汉语教学书籍,那图画一样的象形文字在所有的字母中显得很突兀。他随手翻了翻,觉得有趣就买了下来。回家后,他并没有真正去读这些书,随手放在了什么地方,很快就忘了。

Baccalorea (法国高中毕业考试)考完后,让路易只是中等的成绩,这样的成绩去竞争热门的商科不太容易。他于是再次想起了汉语,这种冷门的东方文化,应该不会有许多人申请去读的。让路易向来是个无所谓的人,他不喜欢强求,相信生活本身会推动他的脚步走向他应该去的方向。他于是申请了巴黎大学东方文学系并毫无悬念地被录取了。对于这个结果,父亲只是在晚饭时耸了耸肩,对他说:你做了很奇怪的选择,学汉语,有什么用!不过,年轻人大概都有不安分的心,觉得东方很有趣,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68年,我拿着一本毛的红书,在巴黎五月参加街垒战,我们穿着绿军装,听着鲍博迪伦德歌,在街头往警察身上扔石头,真是令人兴奋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高呼:切!切!切!革命,还有摇滚,做爱,那时候都是最时髦的东西!中国,那时候我也想去看看,可一晃,却是该我的孩子去了。

让路易很幸运,大学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法国文化部公费选派学生到中国学习。可以去那个遥远神秘的国家呆上两年,让路易有一种探险的兴奋。他的导师,一个资深的中国事务专家在他临行时送给他两条建议:一是两年后一定要回巴黎继续学习,长时间呆在那个国家,对你的发展没有好处。导师说,二是千万不要和中国女孩恋爱,她们喜欢的只会是你的钱和护照,但是,导师意味深长地说,这一点要做到不太容易,那些中国女孩子啊,都是东方的女妖,会让你迷失的。

88年的夏末,让路易来到了北京语言学院。第一天学院派来接待他们的老师一句法文也不会,只会说意大利语。学校觉得意大利语和法语应该差不多,却没料到他们完全不能沟通,最后不得已,还是换了一个说英语的老师。最初的几个月,让路易觉得自己身在中国,却仍然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西方人圈子里,他们住外籍学生楼,社交也局限在西方人中间,周末和法国使馆的职员,医生,厨师一起在三里屯外交公寓的某个人的家里聚会。有时候玩到深夜,他从暖气和人气都很足的房间里走出去,站在阳台上去换气,闻到冷冷的空气中有北京特有的烧煤供暖产生的煤屑味,他便有些迷茫,意识到他真正是在中国了。他身处中国却和中国人只是遥遥相看,最多彼此在路上交换一个微笑。这场景让他想起过去的印度支那,那些殖民时代的白人小圈子。让路易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他又失望又沮丧,这不是他来中国的目的,可他又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走出这圈子。后来,他在香山看到了吴玫。那天吴玫站在满山的红叶前面,一头长发黑漆漆地被风拂动着,笑着,让同伴给她照相。让路易从来没见过那种质地的头发,白人的发质又细又软,玫的头发却是又沉又倔强的样子。她的眼神迷离而悠远,深不见底。让路易立即想起了自己贴在房间里的那张苏菲玛索的海报,是的,就是那句话,” 你笑的时候,全世界都笑了” 。他开始和她说话。他看到她红了脸,她的英文不太好,他只好对她说磕磕巴巴的汉语。就在那一刻,让路易突然想有一种改变,更准确地说,他对了解眼前的中国女孩有了强烈的愿望。

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好呢。出租车上的让路易听见吴玫关切的声音。

是的,突然间胃很难受。对不起,玫,本来想给你一个更好的状态的。

吴玫就笑了,她的笑将将车内抑制着的空气掀开了一个角,透出些轻松来。她说,是害怕见我吧?胃的难受通常是由情绪的紧张导致的。
也许是的,我确实很紧张。你不知道,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时,我颤抖地像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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