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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发布: 2008-10-03 08:17 | 作者: 扫舍




四,


吴玫常常想,如果不是为了蔡青,她和让路易的也许会擦肩而过。她当时是个大学毕业刚到报社工作的小记者,奉命去语言学院采访。然后,她和学生们一起去了附近的香山郊游。同行还有几个外国学生,正是让路易和冉然他们。深秋的香山,红叶被秋霜打得火一样的红。不知怎么形成的,她感觉到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总是若即若离的在她的身边,和他目光相接时,他绽放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对她说:嗨!我叫让路易,是法国人。

她将这次偶遇告诉了蔡青。那时候蔡青已经留校在工艺美院当老师。她和蔡青之间是一种亲密但不确认的关系,彼此喜欢着,却不肯定这喜欢能否天长地久。仔细想想,吴玫对法国所有的好感都是来自于蔡青的影响。他是个狂热的印象派绘画热爱者,不止一次,在蔡青的画室里,他和她一起翻开国内出版的印刷粗劣的印象派画册,他给她讲德加,莫奈,雷诺阿和凡高,激动万分。他说,吴玫你看,那种光线,透明极了,那些触点中包含的激情和自由,多么动人。总有一天,我要去法国,我要亲眼看看那些大师的作品,亲眼看看杰作的产生地。蔡青常常会提到一些法国的地名,他说到左岸,蒙玛特高地,他说到阿尔城。他熟练而频繁地说着这些法国的地名,好像在说他的亲人,他对他们了如指掌。

在某种程度上,蔡青就是吴玫的理想,她和所有年轻的女孩一样,对艺术有崇拜情结,遇上蔡青,算是遇到了一个劫数。“人类世界是少数在那里痛苦和沉思,在那里承担不幸,但就是这些少数人在创造世界,完成天意。”她和蔡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蔡青的一大段话就让她彻底晕了。很多时候,她给在蔡青破旧的画室里给他蔡青做模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着看他在面前的画板上涂抹。那一刻,蔡青的长发搭在他的额角,挡着了他的眼睛他也全然没有意识。他画画的时候从不说话,只是习惯轻轻地吹着口哨。吴玫看着他,就觉得心里发紧,她分不清自己是爱艺术还是爱蔡青,或者爱的只是那样的氛围。

当蔡青知道了吴玫和让路易得相遇,他对吴玫说,你该认识他,他也许就是我们的机会。八十年代末的北京,艺术圈里总是传说着一些故事,有才华而贫寒的艺术家地被西方人的慧眼看中,然后担保他们去了美国,法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学习艺术。他们的口袋里装着全部家当换来的几十美元离开,然后在异国找到成为大师的路。这些传说,让一些从事艺术的年轻人甚至徘徊在友谊商店前,或者在高级酒店的大厅枯坐,只为期待一次从天而降的能改变命运的邂逅相逢。

吴玫惊讶地问:你不介意我和他交往?不怕我会爱上他吗?

蔡青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每天,我在这画室里工作,望着窗外的小草和绿树,心里有多悲哀。我的灵魂和精神无限,而肉体,却有限地被困在这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中,这就是悲剧。我常常觉得有一条蛇在吞噬我的心,现实生活是了无生趣的,如果不能自由的画画,我的枯萎是无法避免的。除了信念,我一无所有,我能给你什么呢?      蔡青的话,让吴玫很难过,但她不怪他,她甚至生出了那么多的心疼。她和蔡青,他们的境遇是相同的,他们的爱和挣扎,也是共同的,他们因此而彼此懂得。

但是,吴玫很快就明白了,蔡青对让路易的期待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是一个艺术青年对现实判断的失误。 让路易不过是个拿着国家资助到中国留学的普通学生,对于艺术和绘画,他几乎完全是个门外汉。有一次,吴玫带着让路易去了蔡青的画室,让路易被蔡青嘴里那一堆一堆的名词和人名几乎惊傻了。 他很诚实地对蔡青说卢浮宫他是中学生时和学校一起去过一次,而主要陈列印象派画家作品的奥赛博物馆,他还没有去过。吴玫记得蔡青当时是那么地失望和沮丧,以至于吴玫都快生出对让路易的恨来了,恨他居然是个那么平庸的普通人。

年轻的法国小城青年让路易,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能成为一个中国青年艺术梦想的一部分。他被吴玫吸引,就如同他在十七岁时被学校的女生吸引,二十岁在德国度假时被一个德国女孩吸引。青春的某一个瞬间,被美好异性打动对让路易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当然,吴玫和他过去所有的女孩都是不同的。他被导师警告过不要和一个中国女孩谈恋爱,来到中国,他又听到身旁许多的男人炫耀着他们对中国女孩的魅力,让路易面对吴玫,就有了带着镣铐跳舞的感觉,他感到了诱惑,却不敢一下子走得太近。

圣诞节的时候,吴玫收到让路易从泰国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他和朋友去那里度假了。明信片的一面是蓝色的大海和摇曳的椰子树,另一面是让路易歪歪扭扭的中国字:今天下雨,人不能出去散步,思想出去了,思想和你一起散步了。这些字,有些缺胳膊少腿,但都能认出来,表达虽如同一口夹生米饭,却也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吴玫将明信片看了好几次,这是让路易第一次说出了对她的思念。

五,


让路易在语言学院的房间,在1989年的春天已经像个小沙龙了。在那里,吴玫常常会遇到别的中国人,有男有女,女孩要多些。他们大都和吴玫有相同的年龄。 这些年轻人,都是当时中国最前卫时髦的一群,他们出现在北京各种有外国人的地方,在英语角练口语,在建国门桥下兑换外汇。有时,他们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去北京的乡下,或者就在某个人的住处聚会。细分下来,这些人其实又都是不同的,有些人是为了学英语留学,有些人是喜欢热闹,还有些人就是为了改变生活而来。

吴玫在那里碰上了另一个中国女孩李薇,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但很快地,她就成为了冉然公开的女朋友。李薇是个爽朗开放的姑娘,她毫不掩饰地对吴玫说,她就是要找个外国人结婚,她说她第一次走进冉然的房间时,就想,我要拥有这房间的钥匙,成为这里的主人。

你爱冉然吗?吴玫好奇地问,对她来说,结婚这件事总该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

我爱不爱他并不重要,但我能使他爱我,这就够了。李薇说完,又很好奇地问,你爱让路易吗? 

吴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自己其实是更爱让路易带来的那个世界的。

吴玫和让路易之间说得最多的,是他们的家庭,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彼此都对对方的背景好奇,他们的成长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找不到一点交集的地方。让路易对吴玫说起他家的花园和森林连起来的,常常会看见松鼠从树上跳下来。他给她看一张小时候的照片,他在家门口用面包喂一只松鼠。这不过是他日常的一个最普通的生活场景,细小到几乎都不值得一提,但是,在吴玫心里却激起了无数涟漪。她从没见过真正森林,身旁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她也没见过松鼠,上大学的时候倒是常在盥洗间被老鼠吓得大叫。她看着那照片,金发的小男孩好看得如同天使,森林是那么绿,松鼠是那么可爱,她觉得这种美好几乎都要透出假来了。吴玫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想象,觉得这场景只能存在于童话中。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满手长满了冻疮,唯一的一个布娃娃眼珠都掉了还被她像宝贝一样的珍惜着,一副骨头子就是最好的玩具。她意识到自己的成长是多么简陋和马虎,甚至是丑陋的,带着贫瘠无知的苦涩。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吴玫生出许多嫉妒和不平来。恶作剧式的,她也专挑那些西方人无法想象的故事讲给让路易听。 吴玫讲从小就听老师说帝国主义已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了,讲小时候被教育不要浪费粮食时,大人们总是用在台湾有许多小朋友还吃不饱饭做例子,讲吃忆苦饭学工学农学军,讲那些在父母去单位学毛选而被独自锁在房间里的夜晚。。。。。。这些匪夷所思的经历让让路易惊讶不已,他也想象不出来在同一个时代和他同龄的吴玫居然有着如此不同的生活,毛的时代突然从他读到的文字变成了一个女孩活生生的生活。听到难过的地方,他会忍不住对吴玫说,我很抱歉!好像吴玫经历的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这种讲述,让吴玫内心充满了伤感。让路易真是单纯善良的好男孩,他内心没有疙瘩,他明朗流畅,充满同情心。这一对比,吴玫就看到了自己的难以救药的缺陷,又倔又犟,那是被贫穷和封闭打上的去不掉的印记,她有,蔡青也有,那是他们这些在困境中长大的中国青年深埋的痛楚。

文化和背景的差异,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一方面是难以沟通,语言的障碍,让他们在许多大的话题上只能浅尝则止,深入不下去,于是生出许多遗憾来;有时候,表达的不准确,还会造成误解,免不了各自郁闷许久,这时,两个人都会忍不住地想,还是和同族人相处容易。另一方面,又因为不相同,让他们的交往生动而有趣。一个人习以为常的日常细节,却在另一个人的眼里被看出了特别,免不了会有一番询问,解释,这解释最后总会落到文化的角度,给平淡无奇的生活一下子赋予了意义,于是两个人又都会有些惊喜,变得很兴奋,对下一次的谈话有了隐约的期待。

对二十二岁的中国女孩吴玫来说,让路易带来的音乐,咖啡,,他描绘的家乡葡萄园,尝新酒的节日,他背后的巴黎,如同幻梦。 她和那时许多的年轻人一样,相信海那边就是自由,艺术,美好。让路易的存在,让她间接地触摸到了一点梦的影子。

但是,这吸引力并不是吴玫理解的爱情。

吴玫听说过外国人中关于中国女孩的传言,那些关于护照,出国的说法让她很受伤害,她想证明自己是不同的。她和让路易一起出门的时候,坚持和他分帐,她微薄的工资,她不时得到的一笔小稿费,勉强能支撑她的交际,好在让路易最喜欢的正是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逛北京的胡同,到地道的北京平民小饭馆吃家常的饭菜。让路易送了她一张CD,是黑人女歌手翠希的《革命》,吴玫就坚持回送了他一张《梁山伯与祝英台》。她的固执和坚持,有时候使让路易觉得为难和紧张。 他说,你不必这样,玫,我不是有钱人,但我比你要富裕很多,你不要和我争。

吴玫只是温和而安静地看着他,却从不改变。她不知道李薇是怎么和冉然相处的,但横亘在一个法国男人和中国女子之间的不平衡,是自尊的吴玫无法跨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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