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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顿·布莱顿巴赫

发布: 2009-8-28 12:15 | 作者: 北岛



       外面是黑暗。雨沙沙地落在屋顶的斜窗上。我可以看到那座尘封的表面湿漉漉的痕迹。在这建筑物以外的黑暗空间里有亮着灯的窗户,若视力延长,你可以看到人们在窗帘后面移动,专注于他们每夜的工作和梦幻,每人活在他自已那幻想、欲望、仪式和爱好的小小的茧里。这是南非作家布莱顿·布莱顿巴赫(Breten Bretenbach)的回忆录《—个患白化症恐怖分子的真实自白》( The True Confessions of an Abino Terrorist,简称《自白》)第一章的开头。他在南非蹲了七年多大狱,这本书记述了他的被捕和狱中的岁月。
       
       一九七五年八月,南非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一个持法国护照名叫格拉斯卡的男人,刚要登上回欧洲的班机时被捕。被捕前他冲进厕所,吞咽了张纸条。当他被带到机场的一个房间,南非安全局的斯纳克上校让他写份简历,他凭作家的想像力,编造了格拉斯卡先生的生平和社会关系。上校的助手从旅行袋里搜出个烟斗。上校让他握住烟斗,突然用南非语说,“算了吧,布莱顿,游戏该结束了,我们知道你是谁。是不是想让我们带你哥哥来见见?”后来才知道,与此同时,南非总理结束访问回国,达官显贵到机场迎候,其中有布莱顿的哥哥。我最近在读《自自》。布莱顿在这本书靡页上写着:给我亲爱的朋友和歌伴北岛,致以最美好的祝愿,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里斯本。除了签名,还用拼音注明他的中文名字——卞廷博。
      
       一九九四年秋天,国际作家议会在里斯本开理事会。一天晚上,我们结伴去里斯本市中心听“法度”(Fado),一种悲伤的葡萄牙民歌。如今连悲伤也能卖高价,那些有法度表演的饭馆酒吧贵得吓人,门口有人参拉外国游客。由布莱顿挑头,带着他的老朋友朱利安和我,悄悄脱离了大队人马。布莱顿不愧是搞地下工作出身的,他和别人聊着天,使眼色让我们溜进小胡同,再尾随过来。他根据事先画好的路线图,在小巷深处找到一家只有本地人才去的酒吧。那里烟雾弥漫,挤得满满的。歌手是个小伙子,非要唱尽人间苦难不可。“法度”让我想起山西梆子,凄厉高亢,让人抓心挠肺。去得太晚,不久就散场了。余兴未尽,我们留下来喝酒。回旅馆路上,受了“法度”和酒精的刺激,我们三个哼起歌来,在暗夜倾诉各自的忧伤。不知怎地,不同国度的酸曲最后汇成《国际歌》。布莱顿用英文,朱利安用法文,我用中文,竟如此协调,好像我们一起排练了一辈子。在午夜,在里斯本繁华的大街上,我们昂首阔步,扯起嗓子,高唱这支正被全世界忘掉的歌。
      
       什么时候认识布莱顿的,我记不太清了。十几年前我们肯定在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见过。那时我刚出国,谁也记不住,人物与日子像扑克洗在一起。我们真正相识应该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事。一九九零年夏天在鹿特丹,布莱顿突然闪现出来,像个黑桃K。他有一种受难者的威严。皮肤黑黑的,络腮胡子花白,绘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悲天悯人,既热又冷,且带钩,女人得特别小心才是。他长得有点儿像神职人员,但绝不是那种普通的牧师,更不是红衣主教,对了,他正像基督本人——非洲的基督。我管叫他“基督”,他楞了一下,“我?”然后呵呵笑了,反过来叫我“毛”。
      
       他是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的决策人之一,几乎年年都去,是个引人注目的公众人物,媒体和听众随时乐于洗耳恭听。他话锋犀利,得理不让人;我本来嘴就笨,加上说英文,说得我理屈词穷。我属黄花鱼的——溜边,倒时不时能碰见布莱顿——在他厌倦公众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很放松,开开玩笑,一来二去,倒成了好朋友。
      
       《自自》是他三卷回忆录的第二卷。第一卷《天堂一季》(A Season in Paradise),是关于他在海外流亡三年后的第一次回国旅行。那是一九七三年,他得到了三个月的签证。一九九一年曼德拉获得自由后,布莱顿再次回国三个月,完成了第三卷《回到天堂》(Return toParadise)。这三卷回忆录可看作当代南非的个人编年史。我手头只有这第二卷,好像从紧急出口处进入他的生活,从“现在”的位置看他的过去和未来。但丁《神曲》中有三个阶段,从地狱、炼狱到天堂。《自白》肯定是炼狱,是布莱顿一生中最苦的日子。
      
       那位斯纳克上校,早在《天堂一季》旅行快结束时出现过。一天晚上,由他当警官的哥哥出面,请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斯纳克上校。那谈话是一种炫耀,让他看看他们对他有多么了如指掌。两年后在机场,斯纳克上校让他握住烟斗,突然说,“游戏该结束了。”布莱顿抽烟斗是出了名的。化名进入南非后,他改抽香烟。有一天,他穿过开普敦的露天市场,经不住烤烟香味的诱惑,买了烟斗烟丝,回到旅馆偷偷抽起来。布莱顿写道:“看看他们如何挖掘一个人的过去,设计他的未来,修改他的现在。我没有私人生活:一切都在他们手中;他们对我知道的比我自己还多。他们有档案,有电脑。他们知道我的方式,我的嗜好,我的附属品,我小小的秘密——我的花园——不管是政治的还是性的……”和布莱顿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不是那种天生的革命家——他敏感有如琴弦。这琴弦被风暴狠命弹奏,未断,那真是奇迹。而奇迹又往往源于苦难,正如基督本人的遭遇。
      
       今年五月,我从美国去南非德班(Durban)参加诗歌节。在约翰内斯堡国际机场转机时,听见扩音器在广播:“布莱顿巴赫先生,请尽快到十八号登机门,飞机就要起飞了……”二十三年前,另一个布莱顿巴赫先生就在这儿,在登机前几分钟被捕。到了德班,在旅馆放下行李,我被领到一家意大利饭馆。布莱顿迎上来,和我紧紧拥抱,说:“伙计,欢迎到非洲来。”我们在巴黎、墨西哥城、里斯本、斯特拉斯堡、香港等地见面,这回可终于到他家来做客了。
      
       布莱顿一定不同意我的说法。如今他四海为家,大部分时间在巴黎,夏天在西班牙,每年来南非三个月,在大学教写作,协助组织非洲诗歌节。这时间比例,我想也是南非在他心目中的比例。他没有祖国,属于他自己所界定的那种“中间地带”的人。今晚是他的画展的开幕式,可惜我晚到了两个小时,刚好错过。作为画家的布莱顿和作为诗人的布莱顿是两面镜子,而布莱顿本人正从中隐形。
      
       我提到在约翰内斯堡机场的另一个布莱顿巴赫。他说,这个名字在南非极少,很可能是他的亲戚。最早的布莱顿巴赫家族来自德国,在非理性的迁徒途中,有荷兰人、黑人、马来人的血液汇人,血缘关系复杂得像块调色板。他祖父是雇农,到父亲这辈日子好过些,按中国的阶级划分大概算个上中农,自己动手挖渠、播种、采矿。布莱顿哥仨,还有个姐姐。大哥即他在机场被捕时正迎候南非总理的那位,是反游击队特种部队的准将指挥官;二哥是同情法西斯的新闻记者、秘密警察的同路人;布莱顿是个写诗的“恐怖分子”。我最好奇的是他和大哥的关系。“还行,只不过在一起从不谈政治。”他告诉我,在巴黎流亡时,大哥来出差,哥儿俩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一直喝到天亮。
      
       在《自白》这本书中,布莱顿的倾诉对象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检查员先生”,有时又管他叫“眼睛先生”、“我先生”,语调充满了调侃挖苦。依我看,“检查员先生”是个双重角色,既是秘密警察的同谋,又是他身处绝境的内心独自的惟一倾听者。布莱顿若是基督的话,“检查员先生”就是上帝。“啊,检察员先生,你认为我有罪吗?是的,我有的是幸存者的罪。”他写道。
      
       秘密警察头子汉廷顿是个病态的家伙。有一次布莱顿被召到监狱门外,汉廷顿把他正读师范的侄女介绍给他。那个女孩于是他的诗歌迷,发誓要用泪水帮他脱离苦海。汉廷顿还请他到家里做客,带他参观花园。后面就是山,周围似乎无人警戒。是暗示他逃跑?还是陷阱,在逃跑时把他击毙?两个小女儿请他签名留言。午餐快结束时,电话铃响了。汉廷顿接电话回来,问他要不要用他的卫生间洗个澡,甚至可以用他的牙刷。不过请他原谅,他们该送他回去了。汉廷顿把他带回监狱办公室时,布莱顿的妻子莲坐在那儿。
      
       到德班的第三天中午,布莱顿夫妇请我到一家中国馆子吃午饭。
      
       五月的南非已进人冬天,但一点儿都不冷,像美国加州的夏天,阳光明媚。孩子们在海上玩帆板。中国餐馆紧挨着一个大饭店。布莱顿坐在那儿等我。他放下报纸,目光探寻着,似乎想知道我对南非的第一印象。我刚写了首待,是绘他的:“……你释放的疯狂/是铸造寂静的真理/骄傲如内伤闪烁/使谈话暗淡……风在阅读车辙/向蓝丝绸以外的疼痛/致敬。”他问起我中国的变化,我告诉他算卦的说我明年回去。他微笑地盯着我。他回赠一首诗绘我,提到算卦的和乡愁,诗中充满了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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