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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顿·布莱顿巴赫

发布: 2009-8-28 12:15 | 作者: 北岛



      
       莲来了,她个头不高,言谈举止优雅。我们从未谋面,仅在电话里说过话。她是华裔越南人,不会中文。他们的婚姻当时在南非是违法的,由于没像中国那样查三代,布莱顿只能是白人,不准和有色人种结婚。
      
       布莱顿坐牢时,莲为他全世界奔走呼吁。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布莱顿动荡生活的阴影在莲的脸上留下痕迹——淡淡的哀愁。莲看布莱顿时有一种怜爱和无奈,好像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大孩子。莲告诉我,按汉语她应姓“黄”,全名是黄莲。我一惊,没敢告诉她中文的含义。老板娘是上海人,风风火火。我点了醉鸡、清蒸鱼和家常豆腐,很地道。我和布莱顿喝着青岛啤酒聊天。我每次去巴黎,只要布莱顿在,我们总是去十三区的一家名叫“大家乐”的广东馆子。那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此刻好像坐在同一地方,只是窗外的景致变了。他盯着街心花园的孩子,笑出声来。
      
       审判开始了。布莱顿写道:“我能明白一息尚存的老鼠在被蛇吞吃时多么软弱无力——眼睁睁庆祝它自己的死亡。”镶木板的法庭,大概过去是个犹太教堂,令人压抑。审判日复一日,证人进进出出,父亲坐在听众席上,呆呆的。布莱顿被判处九年徒刑。
      
       汉廷顿把他带到办公室,好像对这一严厉的判决既恼火又震惊,而他的部下纷纷进来祝贺。有人甚至把布莱顿带到厕所,给他斟了一大杯白葡萄酒,似乎为了共同庆祝一个重要节日。最后汉廷顿把他带回牢房,戴着墨镜坐在对面。他提起他年轻时的幼稚,家境的贫寒,以及他如何从总统的保镖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在讲述中,他脸色苍白,得到了某种类似性高潮的满足。在布莱顿坐牢期间,汉廷顿甚至把他狱中的诗稿拿去出版,但条件是布莱顿必须把诗集献给他。
      
       读布莱顿的书不是件轻松的事。他的词汇丰富,还搀杂了法语和南非语,像凶猛的河流;我像过窄的河床,泛滥成灾。有时又相反,我不再是所谓潜在的读者,性急地跳了出来,参与他的写作。我是一九七五年的布莱顿,被判了九年徒刑。
      
       其实,在踏上我的祖国的那一刻,我已经被跟上。不,甚至更早,在我持格拉斯卡先生的护照在罗马申请签证时,网已经张开了。我刮绰络腮胡子,改变发型,戴上宽边眼镜。在飞往南非的飞机上,我结识了空中小姐安娜,她给了我电话号码。
      
       过海关很顺利。头几天我东游西荡,消失在人群中。我先找到与政治无涉的老朋友,然后和地下组织取得联系。被捕后汉廷顿告诉我,他们甚至在清洁工打扫旅馆房间以前,取走我喝过的每个酒瓶。
      
       安娜打电话到旅馆约我看戏。她的婚姻似乎很不幸,丈夫抛弃了她。她开车带我到约翰内斯堡附近的景点去玩。她外出飞行时,我搬到她的单元去住。
      
       我来到开普敦,在平静的海角镇佐下,经常和地下组织的人见面。有一次,他们开车来接我,发现被一辆白色福特车跟上了。我们东绕西拐,到开普敦市中心,我跳车钻进商场地下室,脱掉风衣,戴上毛线帽,从另一个出口冲出去。下午,搭公关汽车溜回到旅馆,没开灯,我从窗口看见那辆白色福特车,有两个家伙在车里抽烟。风急雨骤,海浪拍打着水泥墩。我整夜在销毁文件。凌晨,我从旅馆的后院翻墙,搭上辆公共汽车。到了市中心的终点站,刚下车,那辆白色福特车出现在街口。我拔腿就跑,磕磕拌拌,沿着空荡荡的水果摊位。那场面多少有点儿像三流影片。
      
       我居然逃脱了,躲到一个老朋友家。傍晚他开车把我带走,在另一个城市上了火车。回到约翰内斯堡,找到安娜,她正要和朋友们去爬山,我加入了进去。没想到我自投罗网,安娜本人就是个秘密警察……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中国诗人,对我这段故事特别感兴趣。他竟然要替换我,不仅用第一人称,还要把几十页的内容压缩成这么一小段。
      
       布莱顿,因为我相信,逃跑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不只是你在跑,我也在跑,每个不愿与权力认同的人都在跑。此刻,我回到一九九八年五月,在南非最大的海港城市德班的市政厅里通过,这里正举办布莱顿的画展。展厅里人不多,一位老先生对他的画不满地摇头,嘟嘟囔囔。布莱顿画的多是自画像,充满了自我嘲讽。他任意把自己变牛变马,变成毛泽东。有时他头上顶着条鱼,那是基督的标志。他的画里充斥着男女生殖器。
      
       他坦率地台诉我,他出狱后为女人发狂,不断更换女朋友。他曾在巴黎和一个黑女人同居,还生了一个孩子。感情纠葛像张网紧紧缠着他。莲接受了这个现实,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
      
       我们都不是圣徒,无权对他人的经验作道德上的判断。狱中生活之刻骨铭心,是我们这些有幸站在高墙外边的人无法体会的。我在读《自白》一书时常做噩梦,惊醒时喘不过气来。有时不得不略过一些章节,好像唱针在黑色的旧唱片上跳动。
      
       在南非监狱,刚被判刑的人先要单独监禁三个月,作为“观察期”,而布莱顿的“观察期”拖了近两年。那种绝对的封闭对人的摧残是最深的。布莱顿和蚂蚁说话,与自己下棋,因飞进高墙的鸟而狂喜……
      
       一九八二年冬天,布莱顿获释回到巴黎。我听说他头半年,每天早起,到他家附近的卢森堡公园,光着脚,绕着圈小跑,边跑边哭。他心理上并没有离开那堵高墙,仍按狱中的作息时间表:每天早上放风半小时。
      
       布莱顿在国际作家议会担任过司库,也就是掌管经济命脉的。国际作家议会的核心成员包括一些法国的思想家,诸如德里达、波杜。布莱顿特别讨厌空谈。一九九四年秋天在里斯本开会,他接受一家法国电台的访问时说:我们应从法国沙龙式的语言中解放出来。事后他告我那是个很小的电台,又是上午的节目,听众不会超过一百个,居然被德里达听到了,找他来质问。布莱顿反唇相讥:我有权这么说,如果你还承认我们生活在自由国度的话。
      
       在法国政府、国际笔会等方面的压力下,南非当局不得不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日提前释放了布莱顿。释放是突然的。按原计划莲同一天飞回巴黎,临走前准备再见上一面。十二月一日早上,布莱顿被带到城里,在一家高级旅馆的房间,南非当局的某个头面人物见了他。回监狱路上,押送者经过海边时减慢车速,让他把车窗摇下来,呼吸一下带咸味的海风。当天夜里布莱顿给莲写了封信,准备第二天见面时交给她:
      
       “……我不知道那个时刻是否已到来。我对今天的一切不敢抱希望。……这些年你离我更近了,更珍贵了。和以往相比,我现在对你所知甚少,你如此的坚强对我来说是个谜……”第二天莲未能如期来探监。布莱顿照常出工。直到中午,他被带到监狱办公室,监狱长宣布了释放的决定。他什么也听不见,站在窗口,看见一朵白云在山头追问寂静。
      
       布莱顿似乎从来没有身份认同的危机。他会讲南非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他现在是法国公民,又持有塞内加尔的外交护照。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得意地说,塞内加尔总统是他哥们儿。
      
       《自白》接近尾声,我已精疲力尽,要想跟上布莱顿的步子不容易。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他。按时间算他应该在南非。这哪儿说得准?他满世界飞,现在多半正在路上。
      
       书是这样结尾的:“起飞。在大地的上空。小心斟满更多的香摈。个人的致意。非洲在脚下滑走,我的爱。餐盘端来时的困惑:不记得怎么使用刀叉,还有菜的顺利。只用勺,这么久。这么久。没有一个字,没有。第一夫人黄莲和我握着手。她睡着了……,我们二十一点四十分将抵达戴高乐机场,那里下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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