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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发布: 2017-5-11 17:53 | 作者: 陈永和



        
        四
        我从小跟妈妈睡一张床。开头睡爸爸妈妈结婚时睡的铁床。大跃进时期妈妈眼睛不眨就把铁床捐出去炼钢铁(政治对妈妈像天书)了,我们换睡木床。爸爸一个星期就回来一天,记忆里,床上永远只有我跟妈妈。妈妈靠外睡,盖一床红色绸棉被,我靠墙睡,盖绿色棉布棉被。我躺下去时,床头总是亮着一盏灯,妈妈下半身捂在被子里,背靠着床看书。我总是侧身,面朝妈妈,看着妈妈的侧影睡。冬天,我喜欢钻进妈妈被窝,一只手抱住她身体,一只脚搭在她腿上。妈妈像暖壶,我冰冷的脚,搁在她身上,很快就捂暖了。
        婚前的那二十多年中,只有三次,我和妈妈分开过。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三年级,大学图书馆组织职工去厦门渡假,妈妈离家去了半个来月,我住到叔叔家。开头感觉新鲜,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然后就不行了,我变得非常想妈妈,想回家,越来越想,坐立不安。堂姊妹陪我去田野玩,逛商店,买东西吃,百般安慰我。但,什么都不行,怎么弄都派遣不了,都压不住我的焦虑。我恨不得飞到妈妈身边。
        那是一次非常特殊的体验,
        我跟妈妈一起睡,直到二十八岁我结婚离开家。
        小哥和小嫂结婚后,妈妈把木床和大房间让给他们,自己搬到小房间,睡一张小床。就算这样,我有时回家还是跟妈妈挤在一起。我喜欢妈妈的小单人床。那是妈妈一个小小的世界,我熟悉的气味,干净温馨。叠的整整齐齐的棉被,床头放一只手电筒,一张手绢,偶尔还有一二本书。床太小,铺不了两个被窝。我跟妈妈就睡一个被窝。夜里,我们经常并排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闲聊,说什么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但那个画面,那种气味, 一呼唤,就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几十年了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忘了是谁问过我:你怎么感觉到你妈妈爱你?
        我愣了一下。是呀。人通常对空气没有感觉。一有感觉,就是病了。比如我哮喘。喘的时候对空气特别有感觉。但那种感觉不好。于是我要想。很困惑。言语其实是很难表述空气的,勉强为之,也大约言不达意。
        比如:大约四五岁吧,有一次妈妈把我送到全托幼儿园。第一天,吃完晚饭,我就偷溜回家。幼儿园离家有十来分钟路。天已经黑了,可我一点不怕。回到家,听到家人在饭厅里说话的声音。我不敢走进去,就躲在饭厅后面的储藏间。以后的事情记不清了,总之,当天晚上我就在家里住下。从此,妈妈再也没让我在幼儿园留宿了。
        再比如:上小学时,妈妈晚上在图书馆值夜班,有时我坚持要跟她去。可不到她下班我就困了。书库里黑,我不敢躺在里面睡。外面是宽大的阅览室,灯光明亮,许多大学生坐在大书桌前自习。妈妈坐在柜台里面,哪个学生需要书了,她就站起来,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来给他。但通常没有谁来借书,大厅里安静极了。我困得不行,就躺在妈妈边上的柜台上睡着了。我不记得她有责怪过我。只是,有段时间她晚上值班就不带上我了。但到最后,经不住我纠缠,总是又带着我去了。
        对我,她总是妥协。她知道跟我没有道理可讲。我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孩子很难用言语来表述感受。她知道这个。她永远读得懂我的体势,我无声的呐喊。她知道我在什么时候真的撑不下去了,从不勉强我撑,只一次又一次修正自己的决定。
        其实妈妈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时候,偶尔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妈妈睡在我旁边,她以为我睡着了,就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感觉到一股微微的暖意。三十多岁时,妈妈到东京来玩,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一天清晨,朦胧中,我感觉到妈妈又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才想,除了这两次,她一定有无数次这样吻过我,在我睡着,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爱要表现的这样含蓄。但从这一小小的动作里,我体会到她整个的爱。爱是妈妈用体温捂出来的。如果一定要用言语说的话。
        我怎么可能怀疑她对我的爱。如果说这个俗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坚信,恐怕也只有她的爱了。这几乎等同于信仰。
        这几十年来,在她身边的日子,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我接受了从她那里流淌过来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断的爱。像奶水,像酒,流淌在我血液中,储存在我身体里。我看不见它们。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在发酵。一天天,一年年,几十年过去,它们酿造出了我。妈妈的爱变成了我的爱。现在我看到了它们,感觉到它们正从我身上流淌出去,源源不断地流向女儿,像妈妈当年一样。
        妈妈一定是接受了从外婆那里来的流淌。外婆呢?接受了曾外婆的。曾外婆呢?接受了曾曾外婆的。无止尽的一条长河,从天边宣泄而下,流过外婆的身体,妈妈的身体,我的身体,女儿的身体,所有的身体转瞬而过,承载着某种不可视物,似乎我们每一个人就是为了这种传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到前年底为止,我一直觉得自己爱妈妈,非常爱。
        可前不久开始怀疑,我问自己,真爱她吗?
        我要想很久才能想起来我为她做过什么。几乎没有。有一次,妈妈已经去世了,表哥跟我聊起他友人对母亲的孝顺,说她请了三个保姆,每天为母亲煲各种汤,买最新鲜的瓜果。我突然感觉惭愧。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给妈妈做点什么好吃的。
        何止吃饭?我也没有想过要为妈妈买点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出她缺少任何东西。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把生命的热情跟许多朋友分享,但唯独没有辐射到她。我总是反应迟钝,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回想这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说过无数的话,我又有过几次当回事?为什么,人,总是忽视最爱我们的那些人说的话呢?
        这种不诉诸行动的爱能称作爱吗?
        况且,长年不想,面对面也不一定就想,一出门更是把她忘记。逢年过节或悲哀欢乐时想什么呢?不清楚,总之不想她。就这样,凭什么我以为自己深爱她呢?
        难道凭我觉得深爱就深爱了吗?
        好像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可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妈妈跟我的关系就定格在我的孩童时代?永远是她给予我接受?难道这种关系深深嵌入我的骨缝,抑制了我的思维,遮蔽了我的眼睛?难道在她面前,无论我几岁,不知觉就回到了童年?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仅在她潜意识,在我潜意识里也一样?
        即使是现在,想起这一切,对她,我仍然毫无歉意。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可以为所欲为而不会感到歉意的人。
        圣经上说: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妒忌,不夸张,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这是理想的爱。至高无上的爱。在我心里,妈妈就拥有这一切。
        
        五
        妈妈的晚年过得很平静。她有许多戒律。
        比如,每餐吃饭,汤只能喝八勺。一勺不能少,一勺也不能多。谁也不知道八这个数字是怎么从她头脑里蹦出来的。总之,一次吃饭,我突然发现她喝一勺汤数一个数,很奇怪,就问,她认真地说她在数着数喝汤。我吃了一惊,又问,喝几勺呢?她依然很认真地说,八勺。在桌的人都禁不住暗笑。
        再比如,每天晚上妈妈一定要看天气预报。大约在天气预报节目开始前半小时她就坐在沙发上等了。这段时间里她把要吃的几种药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然后依次打开瓶盖,把药倒入手中,确认粒数后送进嘴里。她吃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其专注。等她吃完药,天气预报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电视机摆在沙发前五六米左右的台子上。她眼力听力早就不好,又不肯戴助听器,谁也不知道她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偶然一二次,她上厕所或干什么错过了看天气预报,她就会问旁边的人,明天好天还是坏天,最高温度几度最低温度几度。有时问了一个人不放心,还要再问另一个。有几次电视机出了故障,到时间看不到天气预报了,她就会唠叨,不懂明天是什么天气呀等等。其实她从不出门,天气跟她几乎没有关系,但她就是比谁都关心天气。
        她几乎不吃肉,就吃鱼,别的鱼也不吃,只吃一种鱼——非洲鲫鱼,十几年不变,每天一条,中午吃一半,晚上吃一半。同一种做法:用酱油加姜片麻油等佐料炖,味道从来不变。每餐饭吃鱼前,她都会笑眯眯地问我们,要不要吃一点呀。我们谁都摇头。女儿开头还有兴趣,但吃了几次,就再也不吃了。
        有次吃饭,吃到一半,妈妈的假牙突然掉了下来,嘴巴一下瘪了进去,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女儿吃惊的连筷子都拿不住了。
        我们都笑她。当面笑她,好像她有数不尽可笑的事。她的问题永远就那么几个,被她问得不耐烦了,我们就大声回答她。但妈妈从来不生气,笑眯眯地任我们说。
        她的生活跟钟摆一样有规律,只是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清醒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玩纸牌。她说是爸爸教她的。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是常常一个人玩纸牌,而那时,妈妈从来不玩。
        她不用空调电风扇,说是那种风吹到身上毛孔会松。福州夏天炎热,温度有时高达40。她睡的房间朝南,有窗有门,常有对流风进出,只是床没摆在通风地方,躺在床上时风吹不到身上。有年夏日气温特别高,我就想把她的床移到面窗的位置。问她。她摇头。我看天气实在太热,就自作主张,趁她不在房间的时候把床移了个位置。没想到她看到后认认真真地生起气来,叫我马上把床移回去。
        我很惊异,觉得她不可理喻。但介于她从未有过的严肃,虽然极不情愿,我还是照她的话做了。她监督我,看着我把床摆回原位后才肯离开。
        我无法解释她这一举动,好久耿耿于怀。为什么她宁可忍受热,非要床摆在她习惯的位置上?为什么她的身体,看到床移位后会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应?
        直到现在我才想通了。不,不是解释,不需要解释,跟言语无关。热,我身上感受到的热跟她身上感受到的热不是同一个东西。我怎么能感受到她身体当时的感受呢。一个四十多岁人的感受能跟八十多岁人的感受一样吗?我对她完全没有体捂。古话说七十古来稀。人类有史以来没有经验过现代这样的长寿。九十岁的老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想什么?怎样感受世界?他们需要什么?有着什么样的身体?全世界找不到一本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或一份完整的记录,或一个积累了足够经验的专家,来指导提醒我们怎样理解他们。
        这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开始。
        所以我觉得孝顺这两个字说的特别好。孝,古意为顺。顺,顺也。双重顺。无条件顺。就因为你不明白,无法体捂。第一次当母亲,大多数人会为婴儿的啼哭惊慌失措,于是要问前辈,看书,渐渐领悟到哭的含义。哭是婴儿的言语。90岁的老人像孩子,经常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他们有他们的表达方式,虽然有时会表现的极其固执或不可理喻。但这,不也可以理解为他们身体发出的强烈呐喊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陪着妈妈渡过了她最后的几百个日子。我看着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变得陌生,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缩进我无可视封闭的世界。我于是知道了,老去是什么,老怎样在人身体上滴水穿石,打上最后的印记。这在我身体里储积起某种东西,渐渐成形,越来越清晰,终于看清,像是有另一个人,从我这里出去,在天上看着妈妈和我,指着妈妈对我说,那就是你。
        我突然间明白,妈妈就是这样叠印在我身上的,将来,我也会像妈妈这样叠印在女儿身上。一代一代人,就是这样叠印起来,手拉手从世界的那一头排到这一头,从时间的那一头排到这一头。
        十月上旬,一天,天刚刚亮,我被阿姨叫醒。你妈妈不行了,她说。我跳起来,跑到隔壁房间。妈妈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叫了几声,她没有回答。我赶紧把女儿和小哥叫起来,又通知二哥大哥与小舅妈,打电话取消了厦门之行,找殡葬公司……灵柩很快送来,布置好灵堂。大哥从北京赶回来。一切按部就班。我们四个兄妹守了一个晚上的灵。
        因为是喜丧,所有东西都用红色的----红纸红布红绸布……
        葬礼简单冷清,放了几串鞭炮,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参加的只有我们兄妹与几个最近的亲友。我和大哥挑了一个骨灰盒。这是妈妈的愿望,她不想惊动任何人。
        早些年,妈妈说过想去老人院。但我们没有理她。我们都觉得老人院不好家里好。她也说过死后要把骨灰撒掉的话,但我们还是没理她。
        捡骨灰的时候,火葬场烧骨灰的师傅说妈妈生前一定是好人。我很吃惊,问,看得出来吗?师傅说,看得出来。
        妈妈的骨灰非常白,没有一丝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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