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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发布: 2017-5-11 17:53 | 作者: 陈永和



         六
        我后来想,妈妈的死固然与她自己的不想活有关,但跟我没表示热烈盼望她活下去恐怕也有关系。当她说活够了的时候,照理该说些挽留的话,但我没有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会没有说。细想后发现,这其实是我的表达方式。经常,人在说话,我不回答,报以沉默。其实心里是有想法的,但就是没有说出来,没有变成语言。不是不想说。只是说不出来,变不成语言,没有一个字可以冲得出口,就卡在喉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挡我说话。
        这种表达多么不近人情呀。多少次我懊恼过,想,为什么当时我不这样这样说呢。要说了该有多好!
        但是,时间纠正了我的这种想法。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不说常常比说好。沉默有时真的就是金子。
        妈妈会把我的不回答当作默认和鼓励吗?
        最后几年,越往后,一天中,妈妈睡觉的时间越多,差不多一天中会睡四五次。上午起床吃完饭,过一会就躺到床上去了,中午起来,吃完饭没多久又睡,黄昏起来,吃完饭,这次时间会间隔得久一点,晚上又睡。一天睡觉的时间,从九十小时增加到十二三小时,十五六小时,终于,完全睡着了。
        睡觉时她经常说梦话。起初是夜半,睡着,突然间,就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声音很大,间或小下去,时而又大起来。有时喊,像在喊什么人。说什么听不清。偶尔听清了,发现她叫的名字,一二个场景,是我全陌生的。
        后来就连白天睡时也开始说梦话了。似乎睡的越多,她做梦的时间也越多,几乎无一天间断过。
        有几次,下午,窗外阳光明媚,她躺在床上,睡着, 闭着眼睛,说着梦话。她脸上的表情随着话语发生变化。时而紧张,时而松弛。我久久地看着她的脸,想,妈妈见到谁了?这时候,她生活在哪个世界里呢?我头脑里浮现出一个词,灵魂出窍,觉得,她的身体虚空起来,仿佛不是真实,她变得极其陌生,另一个人似的。 
        很滑稽的场面。妈妈在我眼前,我看得见她,伸手摸得到她,却同时她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我的世界。90岁的妈妈,第一次向我展示了隐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世界。
        在梦里,她已经不是我的妈妈,或是外公和外婆的女儿,或是爸爸的妻子,或是谁谁谁的朋友……时光在梦里倒流了。她越来越往回走,去寻找她自己,一个没有我和哥哥的自己。回到孩童,少女,少妇,63号宅院……那个世界,或许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回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妈妈的一天,最后变成了一半在现实一半在梦中,甚至更多。梦,成全了她的生活。
        我不知道,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哪一个世界对妈妈更重要,更真实。
        妈妈更愿意活在哪一个世界里呢?
        或许,她更愿意活在梦里的世界?要不,为什么那个世界会占据她越来越多的时间?或许就是因为那个世界更好,所以她才说起活够了的话。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妈妈十七岁那年,曾经去东门地藏寺,求佛主给自己减寿,赠寿给得病的外婆。十七岁的少女,带着全部的虔诚热情与梦想,跪在佛主面前。
        但外婆还是死了。
        外公在湖北海军供职,无法返乡。妈妈说,她跪在大伯面前,恳求他主持外婆的丧事。每当我想起这一细节,总是很悲哀。妈妈不得不在那一夜中变成大人。她身后跟着姨娘(外公的妾),五六岁同父异母弟弟,眼睛不好的妹妹。
        因为是男孩,外婆出殡时,小舅做了丧主。妈妈一定是紧紧抓住小舅的手,披麻带孝跟在外婆的棺材后面,送外婆走出了这个世界。
        她那时才十七岁呀。
        从此,妈妈不再信佛。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永远地死去了。
        现在我女儿也十七岁。我看着女儿每天去上学,从学校回来。女儿跟我讲她在学校里的许多事。我看着她渐渐长大,越来越成熟起来的脸,偶尔会有个念头袭来:要是突然失去我,她会变得怎样?
        我的心一下变得沉重。有一瞬,妈妈的脸似乎就叠印在女儿脸上。
        女人谁没有过少女时代。
        妈妈也有过呀。
        但不管怎样,心底里,我无法接受把妈妈想象成少女。妈妈在我,永远是妈妈。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她死去,永远是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永远是她俯视,我仰视。她永远像一盏明灯,在欢乐的阳光下隐去,照亮着的,都是我生命中那些最黑暗无助的日子。
        外婆死后,外公一直在湖北供职,直到抗战间去世。结婚以后,妈妈一直在63号宅院住到1950年。她一直守护着两个家。爸爸家和自己爸爸家。
        妈妈爱她的家。小时候,逢年过节,或休假日,妈妈常常带上我回63号宅院去拜年,去走访亲戚。我喜欢63号宅院里的气氛。那里永远宁静。高高的门坎,静谧的大厅,供桌上祖先的牌位,光亮的八仙桌,方正的太师椅,从各个厢房里透出来好闻的香味。
        姑婆,妈妈,姨妈,婶婆,娘姨,等等,等等。都是女人。现在想起来,从63号宅院里出去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愿意回到那里去。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们往那里走。家,或许就是这样的东西吧。你弄不懂它是什么,但你的脚就往那里走了。
        或许在妈妈的潜意识里,只有那个大宅院,才是她真正的家。
        文革过后,63号宅院舅妈对面的邻居搬往外地,舅妈曾经建议妈妈把那套厢房买下来。但妈妈没有接受。
        那时候的63号宅院已经面目全非,破烂不堪,所有的东西都残缺不全。1949年以后新搬入的一些住户已经把它住成垃圾堆了。
        晚年,每年小舅过生日都会再三邀请妈妈回去。但妈妈热情不高,她几乎不回去。或许,妈妈已经不把那里当做自己宅院了。
        
        七
        妈妈是个平凡的女子,我想她这一辈子就做两件事:一工作。因外婆的一句遗言:女人在经济上一定要独立。妈妈刻骨铭心。外婆死后,妈妈从到福安当小学教员开始,一直工作到退休,从未间断。
        二守家。家要人守。女人来守。守住就是一切。一辈子的不弃不离。
        妈妈对男人是智慧的。她把男人当作风筝,放上天去,任其翱翔,手里只抓住一根细丝,有时候牵一牵,拉一拉。她希望风筝飞得高,没有风时,她就跑,拼命跑,不让风筝掉到地上。
        她牵着的风筝一辈子都在飞。她的线一辈子没有断过。
        我觉得这是上辈子女人最好的一生。
        我爱她。我愿意用最美的词汇来祭典她。
        有女友觉得母爱天经地义,连老虎也会舔犊,没必要赞美称颂。
        可说到底,除了母爱我们还有什么值得称颂。
        妈妈激发了我心里美好的情绪,想到妈妈,我的心就充满温暖。人,可以选择走向温暖或者走向邪恶。我愿意选择温暖。我从妈妈那里取来温暖,再来散向人间。
        西方,最多的赞美是对神的。聆听巴赫莫札特等古典音乐时,我就会想,为什么我们中国文化就出不来这样的美与纯净,几乎非人间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对神的。神给的。人只有面对神时,才能激发出那种非人间的美与纯净。
        而面对人与俗世,一切就不同了。
        妈妈活着的时候我很少想她。自她离世后变了。有时候想。起初是偶然,深夜醒来,眼睛一睁开头脑中就莫名其妙浮现出她来,现在连白天也会想,而且一想,就止不住热泪盈眶。不是那种痛哭,既无悲哀,也无快乐,只是毫无缘由眼眶就湿了。
        我是她生的,她把什么东西留在我体内了,几十年就没离开过,连她死后也固执地坚守在我身体里,它像信号牵动出体内连我自己也毫无意识的激情。这种激情软化洗涤了我的灵魂,给了我飘离俗世的瞬间,让我超越了自己。
        我又看见她了。
        女儿越走越远,妈妈越走越近。
        2013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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