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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自述中的文革

发布: 2016-5-15 18:33 | 作者: 钱理群



        在许多人的回忆里,都谈到了这样的窝里斗。《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里就谈到,“我们这个学校是一个新建学校,老师们来的时候就分为三派势力:进修学校的,工业学校的,师范大学的,各地来的领导。来一个领导带一拨人”。红卫兵造反,学生一闹,“好像扔了一个炸药包,他们(老师和领导)互相干上了。他们相互知底细,愈闹愈大,愈升级”。我现在认识到,我们学校的这个文革,实际就是“学生的革命跟老师宗派的派性斗争,搅在一块”,“我们就成了人家利用的工具,可又身不由己”。 
        某工厂生产股的一个干部也有这样的回忆:因为在生产股管生产,刚大学校出来。干事认死铆,得罪了许多人,“这就种上了祸根”。“文革一开始,这帮子恨我的人,就找我碴儿”。正好我自己不小心把毛主席语录写反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叫我写成“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就弄成了“现行反革命”。“马上我就给揪出来,大会小会斗,天天挨揍。打我那帮人都是本厂平时刁钻耍滑的工人。平时不干活,这会儿反有活干了,随便打人”,“打我这些人有的是临时工,想借着‘革命’闹一通转正;有的在车间干活,为的是不再当工人,到科室当干部。没有个人的目的,就这么干法,我才不信呢。文化大革命无非给大伙一个机会,各奔各的目的挣罢了。一帮人往上挣,就得有一帮子人垫背,我算是其中一个垫背的”。“他们整我,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当时那革委会的主任想拉起一帮支持他的人。我管生产算有实权的,他们想把我弄下去,叫他的人掌权。说我反革命,说我歪曲毛主席语录不过是个借口。干掉一拨人就能换一个班子。好多单位都是这样,人一换,结成死党,再变就很难了。为嘛历次运动整人的总在上边,有根呗。上边有人下边也有人。只要他今天不犯法,你拿他没词,干气,没辙”。这样的上下勾连的“结成死党”的关系网,是真正操纵包括文革在内的中国历次政治运动的,是决定每一个人的命运的的组织基础,“‘四人帮’离老百姓远着呢,实实在在害人的,还是各地方各单位这一帮人。” 
        还有一位某市文化局下属戏校的中层干部,1956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自称“早就被撕得粉碎的人”,但始终被一个问题所困扰:1956年,他不在单位,没贴过一张大字报,没对领导提过任何意见,也就是没有任何“反动言论”,却硬生生地被打成右派,而且是“极右”;在文革中也是没说任何话,没做任何事,还是被斗得死去活来。这是为什么?直到文革结束才弄得水落石出:原来是他所在的戏校校长、文化局党组委员和文化局长兼党组副书记之间有矛盾,局长担心校长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和他争权,便借着反右把校长置于死地。为了加大打击力度,就把校长、副校长,连带他这个中层干部,硬捏成一个“反党集团”。按照“第一把手决定一切”的党的领导原则,局长认定的敌人没有材料也可以、而且必须定罪。他就这样不明不白、也不需要明白地当了一辈子的阶级敌人。当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切以后,不禁叫道:“我不成了人家权力斗争的一个牺牲品吗?人只有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岂不是人家打架时随手抛在臭水坑里的一个石子儿?凭什么我这样惨?” 
        一位文革前就下乡的知青在回忆中谈到农村里的四清运动,特别提到村子里的宗派关系:“整个村里就两姓:一是书记的姓,全姓孙;一是副书记的姓,全姓姜”,我就因为无意在姜姓人中批评了孙姓书记,就立刻遭到掌握实权的书记一派的残酷报复,想方设法把我赶走。 这是有典型意义的:不仅四清运动,农村里的文革,宗派、家族关系都起到重要的作用。很多地方农村文革运动,实际上变成了阶级斗争旗号下的宗族、家族内斗。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课题,本文因材料不足,不能展开论述,就算是出一个题目吧。
        最后要谈到的是文革中后期的两派斗争,发生了许多惨烈的武斗。这里同样有派系斗争的强烈色彩。一位某市的某派头头“牛司令”就说得很直白:“要说我们局的两派,都有人际关系的背景。所谓观点,不过是借口。这两派以两位局领导为分界线,谁是谁的人,互相都清楚。原先不清楚,一闹就清楚了。一派是局里的老人,原先的干部班子。再一派都是后来调进来的新人,大都是政工干部,跟随一位后来调来的领导”。表面上争的是“谁更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实际争的是“跟哪位领导走”,背后就是跟着走的实际利益。一切出于宗派利益驱动,口头高喊的“关心国家大事,都是胡扯。不得不这样说罢了”。 
        这真是一语道破天机:文革“革命”,落实到学校,工厂,机关,农村,都会变成单位的派系斗争,变成“单位专政”。其实,任何一个单位内部都充满矛盾:不同领导之间的矛盾,领导与群众的矛盾,不同群众之间的矛盾,等等。这些矛盾又是与复杂的人事关系(同学、乡亲、战友等等)纠缠在一起,构成了前文所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在正常生活里的单位内斗是非政治性的,因而是可以调和,变动的。但到了文革这样的政治运动,就要将其政治化。通常是由单位第一把手以“组织阶级队伍”为名,将听从于他的那一派人定为“左派”即运动积极分子;而把不听从于己或自己认为有问题的群众,打成“右派”即革命对象。
        而文革的特殊性又在于,毛泽东出于打乱既定秩序的需要,支持群众起来造基层党组织第一把手的反,这样,与书记有矛盾的群众就成了“革命派”(“造反派”),而追随书记的群众自然就是“保守派”。而无论“左派”与“右派”之分,还是“革命派”与“保守派”之分,都将单位原有的非政治性的内部矛盾高度政治化,变成一个吃掉一个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斗争的焦点,是哪一派掌握单位的领导权。这样,在冠冕堂皇的革命口号下,实行的是权力的再分配。这关系着每一个人实际利益:掌权派就拥有一切,不掌权的就成为专政的对象。这样的权力斗争就必然是你死我活,空前残酷的。最终导致了单位内群众和干部的大分裂,大厮杀,把中国传统的“窝里斗”推到了极致。
        
        (六)“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当然,对造神与杀戮的全民性,也不能作绝对的理解,任何时候都会有不同于主流的个别的选择。就像一位回忆者所说,“文革就是那个样子,但个人也有个人的活法”。 
        一位红卫兵就谈到他如何“走出疯狂”成为“逃避文革的逍遥派”的。他首先承认,“文革可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那不是由于它的威力,而是它的诱惑力,文革真是壮丽迷人的呀”,当年的红卫兵就是被革命的盛大节日所吸引,在伟大领袖的指挥下,进行革命的“圣战”的。但他们很快就从中嗅到了血腥味。这位红卫兵谈到一次抄家,一个伙伴朝着房主(据说是一个资本家)一棒打去,“‘啪’地打在嘴巴上,就看他一口血吐出来,跟着吐出许多牙来,这感觉非常可怕!我呆住了”,“完事离开时,我和那男人目光正好相碰,他张着那没有牙的血嘴,像脸上一个血糊糊的洞;他的目光怔怔的,没有内容,却很专注,好像要记住我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刷地躲开这目光,如同犯了罪那样,尽快逃离了这个家”。“我无法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革命对象’”,“从良心、从心灵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我无法这样做下去”,“这便不知不觉离开革命的‘金光大道’,走向逍遥的一边”。多年后回顾这段历史,他还这样对人说:“我为什么当上逍遥派,说明白点儿,就是因为我心软,害怕相互残杀,害怕流血流泪。如果说我这么做是经过多么深刻的思考,那是骗您。在那个时代,没有几个人能够独立思考,能像今天这样明白。何况那个时代还充满了诱惑!只能说这是凭一种本性,也就是说文革逍遥派大多数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他们也因此获得了宁静和心安理得。 ——这是有相当代表性的:文革中后期人们纷纷退出或远离革命,成为逍遥派。而他谈到退出的原因是“凭一种本性”,则既符合事实,更有一种深刻性:从根本说文革是违背人性的,因此,只要人的善良本性尚存,人们终会摆脱文革的诱惑,与之保持距离。这是发动者无法左右的。
        另一位某市农科院的科研人员在整个文革过程中,都坚持“不做罪人,也不做红人”的原则,“在夹缝里求生存”,居然逃过了“整人,或被人整”的劫难。他的办法是仗着自己出身好,没有辫子,尽量躲到农村去试验和推广农民需要的除草剂,每回院里叫去开会,就请公社或县里出面请假,他就在农村的政治保护伞下,“既躲过运动又干了业务”。但他自己却毫无幸运之感,反而自称“没有情节的人”,他说:“一个想为国家做事的知识分子,被迫琢磨出这样一条路来有多可悲!我必须扭曲自己,必须装傻,装无能、装糊涂,叫人看不上我,对我没兴趣才行。天天打磨自己的性格棱角,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没情节,就是没高潮,没起伏,没有任何变化。这样的生活很乏味,很压抑。有时觉得没有自己,好像自己被一种强有力的东西消化了。事业成功了,自己却消失了。这是一种很深刻的内心的苦味。但只有这样,你才能把事情干下去,否则就会被卷进去,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这位科技人员靠着中国传统的“难得糊涂”的智慧,在夹缝里求得生存,不仅成功避害还保持了自身的干净,也有一定代表性。但他对这样做的代价的反思,对“很深刻的内心的苦味”的正视与揭示,或许更能给我们以震撼,更引发深思。 
        另一位商店的店员这样谈到他在文革中“苦中作乐”的经历和经验:“文革时,人家说所有的人都是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精饱神足,满面红光。记得当时管牛棚的老K问我是用哪股子反动精神支撑着。我说我这是血压高,血往上冲,脸色就红,这叫回光返照。
        他一听,放心了”。“中国的事,一是别太认真,二是善于周旋,不能硬顶,硬碰硬,准吃亏。要像炼太极拳那样,硬来软接,或者不接,一转身,顺手送走。毛主席不是还有十六个字吗,叫作‘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我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思想。你来硬的,我来软的;你来明的,我来暗的;你穷追猛打,我蔫损找乐,不管胜负,我心里舒服就行”。他举了一个例子:关在牛棚时,“我当棚长。每天早晨召集那些‘牛’开会时,我故意等着老K到场,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今天,我们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这当然把老K也骂在里边了。一天,老K好像醒过点味儿来,瞪着眼问我,我离开装得很冤枉地说:‘您没听我说‘我们这一屋子’吗,‘我们’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没词了,从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骂。您说这好玩吧。可要不这么找乐,只能犯愁、苦闷、掉泪、上吊自杀。我们棚里死了一个小资本家,他心里搁不住事儿,受不住了,打二楼窗户脑袋朝下跳下来。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捉弄老K的事,或许有点阿Q精神;但许多人确实是通过“苦中作乐”熬过了文革最残酷、也最荒唐的岁月的。这也是一种“中国智慧”吧。
        还有人在文革中给自己规定了两条:“做奴隶,不做奴才”。前者是自己无可逃脱的命运,后者是自己的选择。“做奴隶是被迫的。我刚被关进牛棚的时候,经常给弄到街上游斗。开始我很怕给熟人看见,怕难看,后来没有这种担心了。我就像奴隶时代的奴隶。奴隶的工作是两种。一种是劳役,一种好比马戏的猴子,供人玩耍。反抗是无效的,只有听之任之”。“但我决不做奴才”,“决不会逢迎、谄媚、讨好、告密、出卖别人。被屈辱不可耻,但奴才是可耻的”。 ——“不做奴才”,这是一个人性的选择,是坚守“人之为人”的底线。在文革中是对每个人的严峻考验。当许多人在威逼与诱惑下都争先为奴,并从中捞取利益的时候,做到不逢迎、不出卖,就特别难能可贵。
        当然,也还有清醒的“旁观者”。一位1957年的右派,谈到他和从大学下来的右派朋友从文革一开始,就看透了一切,“绝不信那一套假马列主义”,并给文革定了性:这是“希特勒式的法西斯犯罪”;同时也清楚自己无力阻挡,就采取“冷眼审视”的态度。一方面,“采用各种狡猾的方式周旋,检讨,装孙子,逃避监督”,目的是保全自己,等待来日;另一面,“不敢言而敢怒”,寻机反抗,“以信仰真理的坚强意志来维护花岗岩脑袋”。 
        而且更有自觉无畏的思想的批判者与行动的反抗者。为此而献身的,也大有人在。对这些文革中的“中国的脊梁和筋骨”,我们另有专门的讨论。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9 16:45:48
好文!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05:07
真情实感,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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