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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自述中的文革

发布: 2016-5-15 18:33 | 作者: 钱理群



        (三) “我是一头没有人性的狼孩”
        文革暴力,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学生打老师,子女检举甚至毒打父母,这都越过了基本的人伦、道德底线。人们称之为“狼孩”现象。
        这是一位文革的中学生,在他儿子十八岁要上大学时,对儿子讲述的自己悔恨终生的“心的记忆”——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每一个学生,不分男生女生,谁心里不痛快,谁想发泄心中的郁闷,都可以这样或那样的嘲笑老师”。“那时,我不喜欢数学,考试常常不及格,老师曾善意批评我,我因此怀恨在心,总想找个机会出他的丑”。那天,数学老师来上课,可我和大家都不听他的,只大声吵闹。情急之中,老师大声点了我的名。我认为自尊心受到伤害,就径直走到老师面前,大声说:“我今天要让你这个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尝尝革命学生的厉害”,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的行为使革命学生的革命精神受到了惊吓,影响了我们大家的革命思维能力。所以我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老师呆呆地看着我,怯怯地说:“我,我只想让你们大家安静,好上课。没有别的意思”。我却不容分说地拿着钢笔,命令老师转过身去,在他的白衬衣上写字。老师试图挣扎。立刻就有两个男生蹿上来,也像疯了一样,帮我把老师按倒在讲台上,在他背上写下一行带有侮辱性的大字。“老师含着泪水站起来以后,我们还强迫他把后背对着全班同学。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放声大笑。最后,我还厉声对老师定下了规矩:每天必须穿着这件衣服来上班”。 
        这又是一个当时还只有15岁的初一男孩记忆中的红卫兵拷问老师的场景——
        “我是趴在教室的窗户上,只看见一位女老师静静地坐在一把课椅上,白白的腮上有几颗泪珠在闪闪发光”。“‘你到底说不说?’一个稚气未脱的男红卫兵,捋着宽宽的牛皮带,逼问。‘你要我说什么?’她平静地问。‘住口!是我在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还想反攻倒算。不老实,叫你不老实!’他一皮鞭抽在老师背上。老师浑身颤栗了一下,不觉‘哎哟’了一声。她努力坐稳身子,望着红卫兵,平静地说:‘我是你的老师-----’,‘什么屁老师,这些孔老二刘少奇的师道尊严,早就批臭批烂了,至今还死抱着不放。文化大革命还没有触及你的灵魂!看样子,你是非得抱着花岗石的脑袋去见上帝了’。紧接着就是一顿皮带。几个红卫兵,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像抽打棉花套一样拼命地用力。我只听见皮带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却没听见老师的哭喊和呻吟。”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老师自尽了。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孟婉芬,是教数学的老师。 
        面对红卫兵对老师施行的暴力,今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历史的当时,这些孩子并没有丝毫的不安与内疚。如一位当事人所说,“那时我们决不会认为是在迫害人,相反觉得我们很英雄,很正义,立场坚定”,我们“一直是快乐的,意气风发”。 一位红卫兵回忆说他在抄某个老师家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和成就感——我终于敢于革命了,我再不文质彬彬了(毛主席曾对在天安门上给他佩带红卫兵袖章的宋彬彬说‘要武嘛’)!” 另一位参与者分析说,“这残忍的行为中,还带着学生们的恶作剧的成分”。比如,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老师裤子里;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灌;三九天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衩,站在五楼窗台----孩子都觉得“好玩”,但也就在这“好玩”里透露出了人性的凶残! 
            这就更加不可思议:怎么会如此坦然地怀着几分快意地整老师?这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这里只说一点。应该客观地说,师生之间发生矛盾,本属正常;像那位向儿子倾诉自己的忏悔的当年的红卫兵,因为数学成绩不好受到老师批评而心存不满,这也都可以理解。问题是,在文革中这样的矛盾与不满,都纳入阶级斗争的轨道:老师被视为“资产阶级代言人”,
        和“革命学生”处于敌对的地位;那位红卫兵说得很直白:“你影响我们革命思维能力,我就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这就是说,红卫兵是以革命的名义对老师实施暴力的。只要是“为革命”,一切残暴都有了天然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学生打老师成了“敢于革命”的表现,那种“很英雄,很正义”的感觉就是这样产生的。把师生关系变成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这应该是文革学生斗老师的本质所在。
        当然,学生要斗老师,也还是会有压力的。于是就有了对所谓“孔老二、刘少奇的师道尊严”的批判。这是文革大批判的重要内容。尽管打着的还是“批判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旗号,因此要将“师道尊严”归于“孔老二、刘少奇”的名下;但其实是要向人之为人的基本伦理挑战。破除“师道尊严”就是破除“人道尊严”:不尊重他人的尊严,自己就没有了尊严;而没有尊严感,就意味着既没有爱,也没有怕,做人做事就没有底线了。人只要敢于向老师、父母下毒手,就什么残暴的伤天害理的事都敢做了。在任意伤害老师和父母的背后,是“文革伦理”:为了达到革命的目的,一切事都可为,一切手段都可以用。这就跨出了最危险的一步,其对我们的下一代,全体国民,以及整个民族的危害是怎么估计也为不为过的,而且这样的负面效应至今还在漫延。
        文革阶级斗争同样引入家庭内部,支配着子女与父母的关系,并产生恶劣后果。
        这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1970年2月13日夜晚,在安徽固镇县卫生科院内的一间小屋里,张红兵和他的父母全家人在一起闲谈。老共产党员的母亲方忠谋突然谈起她对文革的怀疑,问“为什么毛泽东要搞个人崇拜?” 并认为应该给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平反------。儿子一听,立刻警觉起来:“这是在恶毒攻击毛主席!我们家出现了阶级斗争!我要捍卫毛主席!”随即对母亲展开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革命大批判。母亲被激怒了,高叫一声“我立即采取革命行动!”就把家里的毛泽东像全部撕掉、砸烂。儿子也厉声大喊:“你放的毒,我条条记得清清楚楚!”到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父亲(他是老新四军,文革一开始就作为“走资派”被揪斗,刚获得“解放”)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才表态:“从现在起,我们就坚决和你这个坚持反动立场的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于是父子俩把母亲告发了,并宣布离婚和脱离母子关系,算是大义灭亲吧。后来母亲从看守所逃出,又拒绝让她进屋,把她送回大牢。母亲于1970年4月11日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在赴刑场的路上,母亲一路高喊:“他(毛泽东)把历史车轮倒拉二十一年,我要把它颠倒过来!”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坚定,丈夫和儿子都拒绝收尸------
        直到文革结束,重新面对历史,儿子才终于明白,这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母亲!而自己却亲手把她送上了断头台!“我就是一头没有人性的‘狼孩’!”
        问题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于是,儿子又回忆起,母亲本是自己第一个引路人,在文革前,13岁时,就在母亲的鼓励下,参加课外学毛著小队,经常学雷锋做好事。文革一开始,就在父母的赞许下,砸碎了家里有游龙图案的腌菜缸,外公使用过的青花瓷笔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张红兵”,还经县委书记特批,成了第一批红卫兵。父亲被打倒以后,划清界限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毫不犹豫地贴出揭发父亲的大字报:“他折断我的玩具枪,不符合‘枪杆里出政权’的思想”。他的这一忤逆行为,父母不仅没有批评过一句话,反而把儿子当大人看待,总是用商量的口吻和他说话。在这心智尚未发育完全的孩子的心目中,已经和大人们平起平坐,从此“直接参加文革这一国家政治性事件,成为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自觉地‘斗私批修’、‘铲除私心杂念’的狂热信徒”。家里人也觉得他“日益变得无法交流,一开口就是报纸宣传的那一套,每天背毛主席语录,我们其他人都不能讲一句不是”。母亲也说他变成了一个“憨子”。多年后,他才醒悟到其中的缘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了使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江山千秋万代不改变颜色’,为了‘让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剥削、压迫的人得到解放’,为了‘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类’的伟大理想”,“虔诚的我,不但照报纸上的话说,而且真的照着去做——‘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对毛主席最高指示‘努力学习、坚决执行、热情宣传、勇敢捍卫’”。 应该说,这样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忠实信徒,这样一个母亲说的“憨子”(他自己的说法是真信、真做的“实诚”人),正是文化大革命培育和需要的,甚至可以说,这也是毛泽东发动文革的目标之一。结果就是出卖自己的母亲,还自以为是在实践毛主席“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教诲,“勇敢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且依然有理论说辞:“搞阶级斗争就是要六亲不认。马列主义的实质就是不能有任何私情”。 
        这确实是“狼奶养大的一代 ”! 
        
        (四)妇女,儿童和鸽子的文革厄运
        文革全民大屠戮里,受害最重的无疑是妇女和儿童。
        这里有一篇《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看起来,这是文革中经常发生的家庭悲剧:夫妻俩都是老老实实的工人,就因为在和工友闲谈中,丈夫说了句“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面的功臣全干了”这类的话,被人打了小报告。第二天,就召开全厂批斗会,蓄意把丈夫的家庭出身由工人改成资本家,于是就有了一个“阶级报复”的罪名。在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一群壮小伙子应声而上,用铁棍劈头盖脸一阵猛打,显然是精心策划的。接着就把丈夫送进了监狱,活生生的把这一对新婚六十天的小夫妻拆散了,而且一关就是十年。为什么如此狠心?原来是军代表看上了他的妻子:不仅因为她的美貌,更有实际的利益考虑:这位军代表是农村兵提干的,和大城市的姑娘结了婚,以后复员就不用回农村;而厂革委会主任为了以军代表做靠山,保住自己的官位,也竭力撺掇。他们联合起来威逼妻子离婚,还办学习班“作工作”,说什么“只有离了婚,才能回到人民中来”,“只等你的革命行动了,这是党对你负责任”。——这又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阶级斗争案例:冠冕堂皇的“革命”名义下谋求个人私情私利,而且充分利用了手中的权力。其实,这样的“以权谋私”倒是最能显示文革阶级斗争的实质的。而最让人痛心的,是这样的所谓“阶级斗争”的后果,主要是由那位无权无势的普通工人的妻子承受的:她既面对政治的高压,深怀被“赶出人民队伍”的恐惧,又无时不刻为身陷牢狱的丈夫担忧,饱受独自照顾半身不遂的老父、
        抚养刚刚出生的幼子的艰辛和经济的穷困,更要忍受逼婚的屈辱,舆论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她是把文革的苦难集于一身的。因此,在熬过了三千六百五十天的艰难日子,丈夫终于回到身边,全家团圆以后,她被称作“坚强的中国妇女的典型”,是理所当然的。 
        还要说到的是文革中的女知青,特别是她们受到的性侵犯:这是许多文革叙述与研究所回避的。在《一百个人的十年》里,留下了这样的难得的回忆——
        在北大荒的知青农场里,一位女知青因为怕冷,到马号取暖,被卖奶的老职工看上了,最后怀了孕。知青和全团人都不同情,认为是丢脸的事,就处处为难:她到师部医院打孩子时,医院不留她住;回连队的路上,长途车不让她坐。一次她和一个知青吵嘴,许多人一拥而上,把她上衣撕得粉碎,故意羞辱。从此,这姑娘颓废了,接二连三跟了好几个,最后被团长占为己有。这样的事闹出来,以后就层出不穷。有一个团的招待所所长、参谋长和团长,把许多女知青调去,说是给她们好工作,结果全部被轮奸,前后有一百多个女孩子蒙受屈辱。大家这才对那些无辜的女知青寄以同情:“她们离乡背井,无依无靠,孤独难熬,没有出路而充满绝望,才被人使用小恩小惠与手中的权力欺负与迫害。还有那些为了上大学和想离开这里的,只好委曲求全”。文革结束,知青纷纷离开农村,又产生了新的悲剧:那些嫁给当地农民的女知青,娶了农村媳妇的男知青,因为缺乏感情基础,又都面临离异的痛苦,相关的农村男女青年则有被抛弃、利用的感觉。而双方的不幸都波及到下一代。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9 16:45:48
好文!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05:07
真情实感,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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