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普通人自述中的文革

发布: 2016-5-15 18:33 | 作者: 钱理群



        “中国从无宗教立国,而是以人代神”, 这大概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特点,也是中国国民性形成的重要背景。因此,文革中所要建立的“新宗教”,是落实到人身上,成为“个人崇拜”。中国的奴性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对人(从本单位的领导到最高领袖毛泽东)的依附。文革中的个人独裁实际上是超过中国历史上的任何帝王的,因为在儒家传统里,皇帝之上还有“道”,所有的“忠臣”首先是忠于“道”,因此“忠臣讽谏”的事屡有发生,皇帝也必须“纳谏”。但在中国的现代极权体制,是集道统与政统于一身、政治权威统治、精神权威统治与道德权威统治于一身的“政教合一”的国家、社会、思想体系,在文革中更是发展到了极端。因此,在文革期间,人人都要写检讨、认罪书,而毛泽东是从不像历代帝王那样写“罪己诏”的。 这样的“政教合一”的体制,是要求“奴性入心”的,不仅在政治上绝对顺从,而且要在思想、精神上,发自内心的驯服。这或许是更令人恐惧的。
        不仅没有宗教信仰,中国人根本就没有真正的信仰。鲁迅说,“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既不“信”,也不“从”,而只是“怕”和“利用”,“只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都那么做”。因此,鲁迅把中国人(特别是“上等中国人”)称为“作戏的虚无党”。 鲁迅这里所说,都点到了中国国民性的要害:其一,中国没有真正的信仰,只有“怕”和“利用”。以此看文革时的毛泽东崇拜,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绝对“信从”,而且十分“虔诚”;但就如前文所分析,实际是出于“畏惧”,更是一面造神,一面把神当招牌,利用神。中国文化里,真正起作用的是实用主义,还有鲁迅这里说的虚无主义。毛泽东的文革“新宗教运动”最后失败,原因就在这里。中国国民,包括中国知识分子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在文革中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证实了鲁迅的判断;“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对照文革期间人们(包括我们自己)的表现,能不感到羞愧吗?
        其二,中国人最善于做戏。文革的种种效忠活动,包括前文所描述的学语录,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开始或许还有点真诚,是一种“愚忠”;到后来,就越里越成为一种做戏了。这样的“游戏人生”的态度,就造成了许多中国人的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伪善等人格缺陷,以及谁也不相信谁,缺乏基本信任,不惜以恶推测人的人际关系的恶化。或许这并非普通中国人所愿,但当人们终于明白,文革本身就是一场大游戏,大骗局,在上当受骗之后,也都走上了伪善、以恶待人之路,并视为“自我保护”。
        鲁迅还说,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 ,中国的汉字可以说是世界最具有灵活性的文字,同一件事情,换一种说法,就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比如说,“滥杀无辜”说成是“镇压反革命”;“告密”说成是“向组织汇报”;“揭发父母”说成是“划清界限”,就都合理合法了。文革学习会上的发言,大批判文章,充斥着大话,空话,假话,套话,其实都是在玩文字游戏。而且讲者、写者,听者、看者,个个心里都明白这是在演戏,但却要一本正经地演下去,说破了,就是破坏“游戏规则”,反而会成为“公敌”。最令人发指的,是用革命的言词掩盖杀戮的血腥,像鲁迅说的那样,“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慌,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来”。 
        没有信仰,同时也意味着中国人对精神问题的忽略,缺少“对彼岸世界的神圣向往”。如一位回忆者所说,尽管文革中像滥用革命的名义一样,我们也滥用神圣的名义,但我们真正崇拜的是“物化的神圣”。我们“从彼岸走向此岸”,热心于在此岸建立“天堂”,进行“人间净土化的努力”。文革的实践恰恰证明,此岸的天堂必定是地狱,正是人间净土化的努力,“伤害”了我们每一个人。 一个缺乏神圣感,没有敬畏之心的民族,必然是既不爱,也不怕的。这是文革的大屠戮中,人们并不困难地就越过了道德底线的重要原因。前文谈到的杀害老师、把母亲送上断头台这类伤天害理的事之所以发生,是和既不爱又不怕、没有任何精神、道德约束直接关联的。
        彼岸关怀的缺失,使得中国这个民族特别地“现实”、“世俗”。这是一直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的最大特点。儒家是不谈鬼神的,它对非人间、非此岸世界的事情是回避的。它关注的,只是“如何在现世活着”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儒家是一种“活命哲学”是可以的。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成为儒家学说的核心问题之一。其对中国国民性的形成影响至深。儒家在人际关系中强调谦和,礼让,和为贵,本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其背后,又有一个对既定秩序的维护的意图。这样就形成了以“忍”为核心的国民性格。一位文革的参与者说自己“天生有一种上当受骗的素质”,“祖祖辈辈留给我灵魂的东西”就是两个字:“忍和善”,“忍字是心上边一把刀,刀插你心上还不吭声”。 所谓“忍”,就是忍辱负重,妥协苟且,委曲求全,得过且过。这是一种生命的惰性。有人说中国人只要还能“活下去”,不管怎么个活法,再窝囊也要维持现状,绝不思变革,更不要说反抗。在这种生存状态下的“善”,不过是“无用”的代名词。中国人就是这样,做稳了奴隶,能够当顺民,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但一旦“想作奴隶而不得”,就立刻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暴民。应该说,许多人就靠“忍”这样的内含奴性的生存智慧度过了文革的艰难岁月的。
        文革中,表现更充分的,还有中国人的“好斗”,即前文所描述的“窝里斗”,也可以说是暴民的胡作非为。这是表现了中国国民性的另一面的:即论者说的“阴狠”: 暴戾,凶残,玩弄权术、阴谋,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这显然有法家的影响。我们是可以用“忍”与“斗”来概括在文革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的中国国民性的两大特点的。而这正是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外儒内法”的张力结构的。
        进一步的考察,还可以发现,中国国民的“忍”与“斗”,是针对不同对象的。一般说来,都是对上、对强势“忍”,对下、对弱势“斗”。因此,鲁迅说,中国人即使受到“强者的蹂躏”,心中“蕴蓄怨愤”,也“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这是最能反映人性的“卑怯”的。 鲁迅还指出,这样的“对上忍,对下狠”的国民性,又是决定于中国社会的等级结构的:“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 中国国民在这样的等级结构里,是有双重身份的:对上,是“奴才”,卑躬屈膝;对下,是“主人”,耀武扬威。由此形成的是“主奴互换”的双重人格,这在文革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个受害者,既可以甘心为奴而获得暂时的平安,更可以在加害于他人中得到某种主人感(至少是自己还在“人民内部”的感觉),从而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补偿和满足。而专制、极权统治也就这样长治久安了。
        而且,还有国民性中的“健忘症”。这也是令反思、反省者最感痛心与无奈的:“也许由于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压(当然更有现当代的极权政治的严控——钱注),小百姓习惯用抹掉记忆的方式对付苦难。但是如此乐观未必是一个民族的优长,或许是一种可爱的愚昧。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 
        于是,就有了包括本文在内的“拒绝遗忘”的努力。
        
        权作结尾:“文革潜入我们的血液里”
        最后,还是抄录冯骥才先生的一段话,权作结尾——
        “从历史学的角度看,文革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过去’;从文化学角度看,文革依然活着。因为文革是一种特定的文化,它有着深远的封建文化的背景。而且,它活着——不仅因为它依靠一种惯性,还因为它有生存土壤。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一直没有对这块土壤彻底清除。如今文革的一代都已离开生活的中流,文革早已不在人们关注的视野之内了。本来,。彻底批评文革是使中国社会良性化的必不可少与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我们把这大好历史时机耽误过去了。时至今日,作为政治的文革已然翻过去,再不复生;但作为一种精神文化——文革却无形地潜入我们的血液里(那怕是对文革一无所知的年轻一代——钱注)。恶魔一旦化为幽灵,就更难于应付,因为文革仍然作祟于我们,但我们并不知道它缘自文革”。 

        2015年12月16日——12月29日看材料,2016年2月3日——2月18日写作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9 16:45:48
好文!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05:07
真情实感,实事求是。

查看全部评论……(共2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