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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自述中的文革

发布: 2016-5-15 18:33 | 作者: 钱理群



        这里所透露的女知青所受到的性侵犯,特别是利用政治权力的性侵犯;传统观念影响下的性歧视;以及在非常条件下的不正常的婚姻所造成的家庭悲剧,都与“文革与性”这个大题目有关,需要专作文章讨论。我想强调的是,由此看到的,女性所受到的政治和性别的双重压迫和残害,两者又是纠缠在一起的。这应该是我们讨论的文革暴力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方面,却是被严重忽略的。
        还有文革中儿童的命运。
        这是让我最感到惊心动魄的文字:“整个文革压在我的心上”。说这话的是文革开始时,某市某街道幼儿园只有五岁的孩子。因为爷爷是资本家,被抄了家,一夜之间,他成了出名的“狗崽子”,成了出身好的孩子们攻击的对象。“走在街上,会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阵石块;呆在家里,也会忽然响起一阵凶猛的砸门声,跟着一阵哄笑。他们还在我家的门板和外墙上,用粉笔满‘打倒资本家狗崽子XXX’的标语。XXX就是我的名字。我那时真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敌人。我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次父亲叫我去买香烟。我硬着头皮出去,就被邻居的孩子发现,把我拉到墙角,批斗我。两个人使劲架着我的胳膊,把我的脑袋往下压,朝我喊口号,啐唾沫,回家也不敢告诉父亲”。“我不愿意上学。每到上课时,身边或身后的同学就会拿铅笔头狠狠扎我。有一次,临座的同学面对老师,神气像在听课,桌子下面却用手使劲掐我的腿。我只要向老师告他,他就会说我陷害,说我是‘阶级报复’。那时的政治用语有强大的威力,我只能忍着”。“我内心已经灌满仇恨,恨邻居的孩子,恨同学,恨他们的家长!我实在克制不了时,就和他们对打。但吃亏的总是我。老师自然要偏向那些出身好的同学。爸爸只要知道我和他们打架,还要再狠打我一顿,怕我惹祸”。“我躲避社会,逃避一切人,尤其是我的同龄人。我感觉,大人对我没有太多的敌意,但同龄人都与我为敌。我活得非常紧张,只有夜间自己躺在床上,才感到安全。到了白天,一走进社会,那种很强很强的恐惧感就来了。我是那样的孤单,冰冷,无助”,“我渐渐变得非常敏感,脆弱,多疑。只要同学们说什么,我就认为是针对我,立即作出强烈的反应来。我哪里知道,一种后来叫我非常头疼的性格渐渐形成了”。“我考入中学后,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已经没有人知道狗崽子的背景了”,但我依然“不合群,不喜欢与人接近,防备心理特别重”,“胆小而敏感,总疑惑别人害我。我和他人说话时只要对方一走神,我就认为他故意不理我,歧视我,或者有意侮辱我,我会突然暴怒”。“我与同学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几乎一说话就吵嘴,一吵嘴就动手。同学们暗地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死脸’。我陷入了很深的痛苦。我面对镜子看自己的脸,差点把镜子砸了:难道我天生就是一张毫无生气、从无笑容的脸吗?” ——这依然是惊心动魄的一问,它揭示的是,文革阶级斗争对最应该受到小心呵护的儿童心灵的伤害,心理与性格的扭曲,无情地毁灭了孩子的童年,也几乎毁灭了他的一生。我最感震撼处有二:成人之间的“阶级斗争”祸及无辜的孩子;而孩子也卷入阶级斗争的屠宰场,伤害同龄人,同时也在伤害自己。文革的全民杀戮,居然包括了未成年人,这是最能显示其非人性的。
        更叫人无法接受的,是竟然让孩子成为杀场的陪绑者!这真是匪夷所思:市委大院墙上出现了一条“打倒毛主席”的标语,公安局查案,认为是孩子在大人唆使下写的。当时院里两派斗争正激烈,一个中层干部的对立面立刻插手,内定是他才有八岁的儿子写的,就把儿子抓了起来,威压、利诱孩子交出后台,遭到拒绝后,就硬把他送到了刑场。“我给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我可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逼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的反标。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当时管执行的人大喊一声:‘放!’‘呯’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但从此我就成了“小反革命”,“我一下子长大了,也垮了。这‘小反革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身上背了十年!”
        当事人在回顾这位段历史时,谈到后来得到平反,却无法具体落实,弥补刑场陪绑所造成的精神创伤,说了一句沉重的话:“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 但这也正是要害所在:中国的政治,特别是文革政治,最大的罪恶就是对人的心灵的肆意践踏、蹂躏,而伤害到儿童,并且不择手段,就真正罪不可赦了。
        文革中的儿童,还有另一种命运:父亲早逝,在工厂工作的母亲突然被发配到湖北深山参加备战工程,把只有十四岁的“我”和十岁的弟弟留在城里的家。我一下子承担起“当家人”的重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只能避着热闹,加着小心,像一个家庭主妇那样,操持着我和弟弟两个人的米油盐。星期天,听说哪个菜站处理便宜菜了,我便和穷孩儿一起跑去,一两毛钱地背回一堆。因此,我为曾经买到过的几次极其便宜的青菜而兴高采烈过很长时间,至今我都无法忘记。仿佛那是一个再也不会有的奇迹。一毛钱可以买到十斤甚至十五斤西红柿,穷人家的孩儿,心里就是这些,说不上宏图大志,更不敢和人家去造哪门子的反。只是老老实实地过着,活着”。一年半以后,母亲回来了,知道我还从每月二十几块的生活费中,省出钱来,给自己添衣服,为弟弟买了鞋和裤子,“尽情地哭了一场”。 ——过去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是为生活所迫;文革中的“早当家”却是政治所逼。儿童因此失去了他应享受的游戏、学习的权利。用周作人的说法,这是人生季节的颠倒: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残酷。
        难逃文革厄运的,妇女、儿童之外,还有小动物。
        这同样是痛苦的,带着血腥的记忆——
        “1966年时,我家养着一只黄猫。一天早上,见到街道里贴满了红卫兵的‘勒令’。意思是要消灭民间饲养的动物,包括鸽子、鸟、鱼、狗、猫等。他们威胁说,如果自己不处理,
        则要集中杀死,斩尽杀绝,据说养动物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于是赶紧把黄猫放生,它又跑了回来;送到农村去,不久就听说又跑走了,据说红卫兵打死狗都扔到东大桥的臭水沟里,就赶去收尸。一看,就呆住了,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那条由西向东的臭水沟里像下饺子一样,扔进了上百只的猫。有的猫被石头击中,浮在水上,泛起一片血。有的猫挣扎着从河心向岸上游,有的猫被竹竿和木棍抽得拼命向河心游,河里一片嘈杂,一片嚎叫,一片沸腾,一片血腥”。 
        这是爱养鸽子的北京大爷最惨烈的记忆——
        “熙熙攘攘的鸽子市上空突然响起了冲锋号声。只见东直门城楼上,并排站着六个红卫兵小将。他们一手叉腰,一手举着军号,面向鸽子市这边用劲吹着。还没等鸽子市上的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已经被臂戴红袖标的红卫兵和工人民兵包围了。只要看见拿鸽子的人,他们立刻冲上去,抢过鸽子就往地上摔,到处都能听到鸽子‘噗、噗、噗、噗’的声音。一时间,东直门外,护城河边,那方圆里的地面上,鸽子们尸横遍野,其情其景让人惨不忍睹”。接着就向养鸽子的大爷们下了死命令:“下午四点以前,要不把鸽子脑袋送去,就把自己送进去”。“那天中午,我们一边哭一边用菜刀剁鸽子的脑袋。鸽子的鲜血把切菜的案板都染红了”。 
        这里对生命的任意屠宰,是令人发指的。而且用的又是“革命”的名义:对小动物的爱和保护居然成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如一位回忆者所说,在那个年代,仿佛真善美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同义语,全在扫荡之列”。 “为了“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就向无辜的动物大开杀戒,而且将屠戮变成“革命的盛大节日”,到处插满红旗,吹着军号。更令人痛心的是,执刑的屠夫,竟然是刚成年的青年和未成年的孩子!
        可以说,文革中妇女、儿童、小动物的厄运,对生命(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漠视、践踏,特别是对弱小生命的伤害,都显示了文革反人性、反人道主义的本质。
        
        (五)全民“窝里斗”的怪圈
        有人把中国人在文革中的相互残杀,分为两个阶段:“初期的时候还可以说是一场圣战,那么后来完全是一场权力战了,一场权力的再分配了”。 这样的截然划为两个阶段,或许有些简单化,但如果说相互残杀的动因和表现有两个方面,大概是可以成立的。大体而言,红卫兵的暴力,基本上是一种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革命狂热,虔诚地跟着领袖去杀人,和想象中的“敌人”搏斗。而更多的成年人的相互厮杀,“实际的利益和矛盾更具有实质性”,“即使是在最狂热的意识形态口号下,人们的行为也往往具有现实的利益动机”, 是一种权力的再分配,永不停息的派系斗争。
        这里就有一个三次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的“故事”。事情从抗战时期开始:“我们村有两大家族,一姓王,一姓李。我姓李。两个家族打根儿就斗,势不两立”。八路军来了,村干部大多姓王。我当时是儿童团长,不知天高地厚地写文章批评村长“好烟好酒好玩钱”。这就遭来影响终生的大祸。“村长说他代表党,反对村长就是反对共产党。什么人反对共产党?国民党特务呗”,就这么把我内定为“特嫌”。其实就是“不能让我这个李家人冒头当儿童团长”,无非是安个“反党”的罪名,把我给撤了,并且装进了档案。十七年后的1956年,我已经因为单位上的总支书记要提拔他的一个亲戚排挤我,调离了原来的某出版社,鸣放时期出版社党支部书记特意来公函,要我回去提意见,我给党总支书记提了几条,反右运动就把我打成了右派。我这才明白,根子在党总支书记和支部书记之间有矛盾,在鸣放时支部书记因为知道我对总支书记有意见,就拿我作枪使,反右一反过来,我便成了牺牲品:我就像当年卷入家族宗派斗争一样,又陷入了党的干部之间的权力斗争。到了文革,所在的新出版社的书记要整社长,就因为我与社长合作得很好,就给社长安上一条“重用右派”的罪名,把我也揪了出来,并把早已否定了的、但仍留在档案里的“特嫌”问题再度提了出来。这样,“我参加革命几十年,却被当做反革命几十年,翻来覆去也为没离开‘敌人’的圈儿”,原因就在每次运动我都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卷入了派系斗争(或家族宗派,或党内派别)的漩涡里,形成了一个无以逃脱的“怪圈”。这其实是最能显示中国式的运动(阶级斗争)的实质的:无论是打着什么样的“革命”旗号,一旦落实到基层,就一定变成单位内部的与复杂的人事关系纠缠在一起的派系斗争,权力斗争。这就是“用尽精力相互伤害”的“窝里斗”,这是最具“中国特色”的:这是中国国民性的特点,也是中国的传统。从古代宫廷内争,到现代政党内斗,到建国后历次运动的相互残杀,都是如此。这位深受其害的回忆者,因此说:“文革进行了两千年”。 这是一个极深刻的命题:所谓文革全民“革命”,就是全民“窝里斗”,依然没有走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历史怪圈:既是“政治怪圈”,更是“文化怪圈”。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9 16:45:48
好文!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05:07
真情实感,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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