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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的夏天(節錄)

发布: 2016-4-06 15:58 | 作者: 楊寒



        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人旅行。
        一個人的旅行通常都帶有一個人的目的性。
        如果嚴格地說起來,一個人的旅行最適合闡釋生命這種東西。因為「生命也是一個人的旅行」,一個人從某個女性的子宮裡滑出產道,長大,上學,戀愛,上班,結婚,到死亡這一連串的過程。可能會和不少人共處某一段時光,但那只是某一個通過點而已。
        
        和某個人相處,只是人生中的一個通過點。
        我們終究必須孤獨地面對死亡。
        
        所以人實在不必像兔子般窩在一起用柔軟的兔毛相互取暖,縮然我承認那樣很舒服。但人本身是獨立的,對,是自由的。可以提起背包決定到哪個方向去旅行那樣。風吹過的時候,蒲公英飛起來那個樣子。可以非常輕鬆地--
        想要飛到哪裡去就飛到哪裡去,不必顧及到另外一株蒲公英。
        
        雖然如此,人類還是受限於自己的軀體,像用鍊子繫在木樁上的小狗那樣,無論如何只能繞著木樁周圍打轉。例如我現在得在這家因為過了用餐時間而冷清的餐廳吃熱騰騰但沒什麼特色的什錦麵。
        煮得有點軟糊的麵條,大量切得細碎的高麗菜和空心菜,豬肉、豬肝、蝦仁和魚丸,麵湯可能用了大量的豬骨和蔬菜熬煮出來的,有點混濁,說不上特別好吃,但因為蔬菜應該是高山蔬菜的關係,那種在冷空氣和山裡乾淨露水中長大的葉菜,所以特別鮮甜。
        吃完了那一碗什錦麵以後,看見那個把我誤以為日本人的年長店員已經開始擦拭桌子,把椅子排列好,甚至將拖把拿出來。
        就快要打烊了嗎?我想。本來想也許可以在這裡看書的。總之,得另外找其他地方才行。我結了帳拎起背包走出餐廳。
        把還在吃火鍋的大學生們喧嘩的笑聲和可能一個人旅行怎麼都無法吃完那盤炒飯的吉他女孩都拋在後頭,對著山上的冷空氣吐出了白色的霧氣,該去哪裡呢。
        沿著石板階梯往下走,繞到停車場廣場去,這裡有一家7-11。大概是晚上整個商店區最明亮的地方了,便利商店裡有一排靠窗的長桌,許多人走進店裡買了啤酒和咖啡、關東煮之類的東西。也有人詢問郵寄明信片和明天下山車班的問題。
        我抬頭看了嘉義公車的站牌。最早下山的車是早上九點,可以事先到便利商店去買票,但我沒有下山的打算,我只想找個地方看書。
        看著一對男女帶著兩個小孩從商店裡走出來,男的皮膚紅潤看起來壯碩,女的隨便綁著挑紅的長髮,眼角有些皺紋,但差不多就接近三十五但不到四時歲的年紀,女的牽著比較小的那個小孩。兩個孩子手上滿足地拿著7-11在阿里山上的限定商品。他們讓我覺得出門旅行,或許真的是件幸福的事。
        然後我又想起了民宿老闆建議我要好好出來走走這件事,只不過如果真的想到山裡面去玩,深夜這個時候也不太適合吧。
        
        我默默這樣想著,然後繞過了7-11從後面一家茶行門口的小階梯走上商店區外圍的一條彎斜向上的柏油路。這裡也有幾家商店,但稍微冷清一些,兩家賣礦泉水、泡麵的雜貨店,有一隻看起來因為骯髒已經變成灰色的白狗好奇地跟著我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
        雜貨店斜對面是阿里山郵局,有點中國風味建築的郵局,好像什麼電視劇中會出現的古代宮殿或茶樓那個樣子,但現在是晚上九點的時候,茶樓,唔,郵局的大門深鎖,只有旁邊ATM提款機發出綠色和白色彷彿不祥的光芒。
        
        背著大紅色的登山背包經過郵局繼續往前走。經過了那麼多年,除了那次我從花蓮背著這個登山背包走過蘇花公路,清水斷崖、南澳、豆腐岬、頭城、石城之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的地方抵達台北,就只登過兩次合歡山,一次玉山,一次南湖大山,雖然如此,長久沒洗的背包上還有些灰塵,十幾年前的乾涸的泥漬。登山背包上有一層防水塗料,因此沒必要的話就不必洗,結果現在我就背著這個不知道沾上玉山還是哪裡的泥漬的背包走在阿里山商店區外圍一條有點暗的柏油路上。
        人生也是如此,不知不覺背上什麼東西又失去了什麼東西,空蕩蕩地一個人走在某個地方。而且我們很難逆料下一刻我或誰會出現在哪裡。
        然後我看見了路邊有一家萊爾富商店,這家便利商店前面有一塊小小的像貓額頭或者什麼之類的草皮,草皮上種植一些矮灌木、圓柏之類的庭園植物,一塊牌子插在草地上標榜這是「全臺灣最高的萊爾富」。
        雖然有個「最高」字,但顯然生意不如停車場旁邊的7-11那麼好。
        草地旁三張鋁製的庭院桌椅在黑暗中反射著路燈銀亮的光芒。只有冷空氣填充了那幾張桌椅所產生的空缺。
        走近便利商店,只有一個三十幾歲戴著黑色毛線帽的男人靠在落地窗後面最角落的桌邊在玩智慧手機裡的遊戲--應該是在玩下載的app遊戲,因為他沒有表情地用雙手不斷滑動鍵盤保持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我走進那家店裡,一個短頭髮的女店員就像山下任何一家便利商店那樣對我說了歡迎光臨。然後我從冷藏櫃裡拿了一罐麒麟啤酒結帳,在那個一直玩著手機的男人附近找了空位坐了下來。
        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喝了一小口。接著把放在地板上的背包又拿起來,從裡面拿出《魔山》和《城堡》和黑色萬寶龍的鋼筆出來。
        
        兩本都是我大學時代經常翻讀的書,書上有些當年我劃過的句子或隨手寫了一些類似眉批感想。但我已經很久沒有讀它們了。
        就像喝啤酒一樣,後來我對啤酒沒有任何執著的品牌,只是把一種液體灌入嘴巴那樣。先讀《魔山》或《城堡》都無所謂,反正那都不是一個晚上能看完的書,只不過是打發時間而已。我隨便拿起托馬斯.曼的《魔山》,從一個叫做卡度齊(Carducci)出現的地方開始讀。
        讀了幾行,讓目光追隨文字,用鋼筆筆尖圈了幾個自己覺得有趣的地方,然後又喝了一口啤酒。
        
        然後我的耳邊出現了這樣一句話: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你是日本人嗎?)」
        真要命,又被當成日本人了嗎?我現在看的是中文譯本的《魔山》噢。我抬頭想要讓對方看一下我手上繁體中文的小說。原來是剛剛在餐廳裡彷彿炒飯永遠吃不完的年輕女孩。她背著黑色吉他套的吉他,褐色的頭髮已經很整齊地用黑色髮圈綁起來,站在我旁邊用清澈的眼睛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讓我有種熟悉親切的味道。而且她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聞起來不太像洗髮精的香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
        「いいえ、私は台湾人です。(不,我是臺灣人。)」雖然沒必要特別用日語回答,但這種簡單的日文對話我還能夠應付。
        「啊,你是臺灣人啊?」女孩歪著頭露出尷尬的微笑,然後她又說:「剛在餐廳看到你。」
        「我也有看到你和你的吉他。」我點點頭。
        「我聽到你用日文點菜啊!」她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坐下來不久,那個玩手機的男人就把手機放在外套口袋裡,調整了毛線帽然後站起來離開。
        我們兩個人先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便利商店的門自動打開,發出了叮咚的響聲,然後男人的背影消融在夜色中。
        
        我沒有目的性地嘆了一口氣回過頭看身邊的年輕女孩,她差不多比我補習班的學生大上兩三歲,或許是相同年紀,只是打扮稍微成熟一點,可是如果是高中或高職這種年紀的女學生,應該不太有機會一個人出來旅行。
        「我一個人出門時,不知道為什麼,很容易被當成日本人。」我回答這女孩子說道:「然後別人對我說日語,我就乾脆說日語啦……反正簡單的還能應付過來。」
        「真是的。」她把手環抱在胸前,稍微仰著頭看白色天花板空調的排氣孔,很輕鬆穿牛仔短裙露出外面的健美白晰雙腿伸直,白色的帆布鞋抵住落地窗的玻璃。
        「本來想練習日語的說。」她說。
        「不好意思。」
        她歪著頭讓些微髮絲垂下來,用手肘撐著桌面那樣整個人轉頭過來看我然後說:「看起來你真的很像日本人呢。」
        「我的祖先應該都沒有日本人的血統哩。」我說:「我以前很討厭別人說我像日本人。」
        「不過你的臉有點修長,眉毛很有型……眼睛非常有神帶著一種嚴肅雜揉溫和的感覺,嗯,應該是很堅定的眼神。那種即使整個宇宙都崩毀了,你都會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的那種眼神。而且你很有禮貌,甚至禮貌得有點冷漠。」她歪著頭認真地下了最後的定論:「你像那種個性溫和而且很好看的日本人。」
        「謝謝,為什麼說我很禮貌?」我一面看書一面發問。
        「因為啊……」女孩子把十隻手指頭交握著,目光瞥過窗外的夜色,然後才說:「一般男生都會看女孩子胸部啦、大腿,不過你只有看我大腿一眼。就是我剛剛把腿伸直的時候。男生以為女孩子不會發現的,其實女孩子對這方面的視線是很敏感的喲!」
        「那怎麼說是『禮貌得有點冷漠』?」
        「因為一般人家看到漂亮的女孩子都會多看幾眼,不過你把視線停留在書本的時間和看我的時間差不多。」
        呃,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而眼前這個女孩子呢--也真的很好看,不知怎麼回事就讓我有種親切的熟悉感。轉頭仔細看了一下,除了秀氣的五官,光滑如瓷器的肌膚,她的身材也相當好,有一雙線條窈窕的雪白美腿。毛領的厚棉外套裡只穿著一件深藍色低胸的貼身衣服,隱約露出內衣的痕跡,能夠感覺胸部的形狀相當漂亮。
        看了兩秒鐘左右,我的視線又回到書本上,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女孩。看了幾個字,又喝了一口啤酒。
        女孩子離開了,我以為她就這樣走掉了。
        她在櫃臺結了帳,又走到我旁邊,坐下。遞了一罐新的啤酒過來。
        「柳橙口味的啤酒,甜甜的。比麒麟啤酒好喝喲!」
        「請我?」我問。
        「嗯,一個人喝酒蠻無聊的哇!」她歪著頭看我:「你為什麼一個人在這邊喝酒看書?你三十歲了吧?結婚了?跟老婆吵架?」
        「我超過四十歲了,還沒結婚。只是一個人想上山。」說完,我把手上的書翻了下一頁。
        「咦?看不出來!」
        「是嗎?」
        「你在看什麼書?」女孩把頭貼著玻璃質的桌面,伸出擦粉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掐著書籍的封面。
        「《魔山》。」我說,然把書合起來交給她看。我並沒有夾上書籤因為事實上看哪一頁都沒有關係,像《魔山》這種書從哪一頁開始看都非常精彩。
        「哇,來阿里山看這種書嗎?那不就有點恐怖?」她說。
        「《魔山》不是寫什麼魔鬼或惡魔的山,是寫發生在阿爾卑斯山肺結核療養院的故事。」
        「那這本呢?」她纖細的手指指著另一本我放在桌上的《城堡》。
        「卡夫卡的《城堡》,非常有趣的一本小說。它描寫一個人被城堡裡的人聘為土地測量員,但實際上這塊領土不需要土地測量員,而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到城堡裡面去報到。」
        「咦?他不是被城堡裡的人找去工作嗎?為什麼沒辦法到城堡去?」
        「發生了很多事情,雖然荒謬,但也很真實。」我說:「就像即使親密如愛人,或者認識了幾十年的朋友,我們也沒辦法到達對方的心底深處。」
        
        我想起了之前的幾個女友還有已經過世的陳大偉。
        而眼前的年輕女孩子不知道也想起了什麼,反正她用力地點點頭,然後安靜下來。打開自己手中的啤酒灌,喝了一口。
        「好冰。」她說。
        我一口氣把剩下的麒麟啤酒喝完,然後拿起她請的柳橙口味啤酒,拉開拉環也喝了一口。
        「謝謝。」我說。
        這時候便利商店裡播放的音樂轉換成一首相當輕快的舞曲,聽起來像日本的流行音樂,女孩子把吉他袋卸下放在腳邊,輕輕靠著自己的大腿,然後跟著歌曲搖頭哼唱了起來。
        
        「どこかで桜の花びらが……はらりと風に舞うように……誰にも羽ばたく時が来て……一人きりで歩き出すんだ……(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櫻花花瓣,輕飄飄的飛舞在空中,誰都會有展翅翱翔的時刻,獨自一人大步向前……)」
        唱到間奏的時候,她喝了一口啤酒,帆布鞋輕輕踩踏著拍子。
        「很輕快的歌啊!你的日語很好?」我問。
        「AKB48的〈十年櫻〉,很好聽吧。」她沒有回答我,反而說:「我喜歡音樂,本來我媽要讓我唸音樂系的,但我不喜歡那麼嚴肅的音樂,不想被強迫著練琴,所有最後只有考了一所私立科大資管系,我媽氣死了!她是國立大學教授。」
        她咧嘴嘻嘻笑著,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媽媽生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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