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櫻花的夏天(節錄)

发布: 2016-4-06 15:58 | 作者: 楊寒



        我吃完了便當,把空的便當盒丟進垃圾桶,電視矮櫃底下一個用粉紅色塑膠垃圾袋套著的垃圾桶,空便當盒丟進去發出了喀吭一聲和塑膠摩擦的聲音。然後繼續用遙控器轉換頻道,購物頻道和政論評道很快地跳過去,播放老舊電影的頻道也跳過去……
        然後遙控器突然變得不太靈敏。
        好像沒電了。我想。
        我低頭打開遙控器電池盒的蓋子,轉動了一下電池又裝回去,按了轉換頻道的按鈕。
        「真的沒電了。」我確定。
        
        拎著沒電的遙控器打開房間到樓下隔壁山產店找經營這家民宿的老闆。將電視遙控器地給這個理著平頭,圓潤光滑成天帶著笑臉--看起來比我小了五、六歲的男人。
        「遙控器沒電了。」我說。
        男人接過遙控器站了起來,賣山粉圓、天然山葵、原住民木雕、阿里山蜜餞的店面裡也有一架和我房間同款的電視,電視正播放NHK的頻道,男人拿著遙控器朝電視按了幾個按鈕,電視螢幕或聲音沒有任何改變。
        「真的沒電了,我換電池給你。」男人走到一張非常事務性的鐵桌旁邊,拉開抽屜,鐵製的抽屜發出了滾輪滑動的聲音,他掏出了兩顆新的電池,然後幫我換了上去。
        這個民宿老闆並沒有直接把換好新電池的電視遙控器交給我。
        「李先生,對吧?」他微笑,雖然有點商業氣味的笑容,但仍然帶著我刻板印象中山裡人那種開朗的感覺。
        我點點頭。我的名字叫李崇瀚,當然在補習班教書時是用藝名而不是這個名字。
        「你到我們山上來,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們有點擔心哩!」他隨便指著沈默看電視的老婆婆,大概是他媽媽,然後這樣對我說道。
        「擔心?」
        「沒看過這種客人的呀!你應該出去走走。你有阿里山的觀光地圖嗎?」
        「我有。」我點點頭。
        「難得來到山上,你得多逛幾個景點才划得來對嘛!」老闆說:「我也希望客人能夠開開心心的下山,你把自己關在房間怎麼會開心得起來。」
        老闆從那張事務性的鐵桌上又拿了一份觀光地圖,連同換好電池的電視遙控器塞給我。
        「你說的對,我會出去走走的。」我說。
        
        雖然我這麼說,但實在沒有心情到處走。我來到山上只是為了逃避什麼的呀!錢還夠生活半年、一年,即使在這裡悠哉地渡過幾個月也沒有人會管我。而且十幾年來在補習班的歷煉雖然沒有非常大的成就,但那些的歷煉差不多也能夠讓我很容易找到類似的工作,到時再下山就是了。
        我現在只想逃避過去,逃避老同學陳大偉的死。
        雖然我知道,人總有一天都要死的,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死。
        
        時間塑造了人的整體性,也毀了人的完整。
        「死」是一種無法超越的悲劇。
        
        最荒謬的是,每個人所能擁有的時間正不斷地消失。但我還繼續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誇張、超現實、甚至永遠跟我無關的電視節目。
        例如現實世界裡美國沼澤區的寬大輪胎沼澤車、改裝可以三十連發的火箭炮、北海道米糠醃魚、熱帶雨林的有毒蜥蜴。很實際的東西,是現實上有的東西,可是我不知道我和那些東西的關連性。雖然是如此,我還是面無表情地用換上新電池的遙控器轉換頻道,好像在高速公路上不斷變換車道超車,不斷調整自己的人生那樣,什麼都不是,就只是這樣盤坐在乾淨的彈簧床墊上一面喝啤酒一面看電視。
        
        四個小時以後,我終於覺得開始無聊了,而且一直維持相同的坐姿感覺身體全身都僵硬地像不是自己的,決定出去走走順便吃晚餐。
        我帶了一個80公升的登山背包上山,行李包含好幾套換洗衣物,書、稿紙、筆記本、筆記電腦和手機什麼的。
        手機自然是關機的。我知道沒有人找我(我不是像老同學陳大偉那麼有名的補習班講師,沒有黑道會找上我),但我也不希望真的有人找我。
        筆記電腦放在桌上,這時候把換洗衣物通通從背包裡倒在床上。心想好久沒看書了,民宿裡柔和的燈光自然不適合看書,可以把書放在背包裡帶到附近的餐廳裡看書。
        我帶了卡夫卡的《城堡》和托馬斯•曼的《魔山》(上、下冊)。
        
        就像打開冰箱從冷藏櫃裡飄出來的冷空氣那樣,山裡的空氣沁涼得讓人覺得舒服。我穿著厚重的外套,十幾年前的羽毛衣,原本鮮豔的蘋果綠已經褪色變成接近橄欖的顏色。褲子則是刷白雪花的黑色牛仔褲,背上學生時代買的登山背包和大學剛畢業那年送給自己的馬丁大夫(Dr. martens)褐色軍靴。都是很舊的東西,因為到補習班教課以後,幾乎沒有什麼時間穿西裝褲、襯衫和皮鞋以外的東西,因此這些東西都像從前一樣。
        屬於堪用的狀態。
        我背著沒裝多少東西的登山背包在商店區裡逛了一下,從這條巷子走到另外一條巷子。
        很久沒有讓自己處於「陌生的空間」當中。
        我過去幾年的生活,就是從補習班,高鐵,計程車,另一個補習班,計程車,高鐵,住處……生活差不多就以這幾個名詞為中心反覆堆疊排列。而且就像人類的基因似的,如果哪一邊出錯了可能就會產生非常嚴重的後果。
        所以我總是很小心謹慎地生活在熟悉的環境,熟悉的街道,餐廳,就連用餐也都選擇熟悉可信任的地方,以免一旦生病拉肚子,延誤到好幾百名學生的上課進度。
        
        但現在,我在陌生的商店區和巷子裡,尋找從未吃過的食物。
        
        雖然是這麼說,但看起來每一家餐廳賣的食物都差不多嘛!
        牛肉燴飯、什錦湯麵、蝦仁蛋炒飯……除此之外還有鐵板羊肉、鐵板鹿肉、鐵板牛肉、山豬肉火鍋……。不管哪一家餐廳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都差不多。
        有點類似補習班裡的學生,即使那些孩子們都有不一樣的姓名和外表,對於補習班業者而言就只有「補習費」和「榜單」兩種值得注意的東西而已。每個孩子都一樣--只要準時交足夠的補習費和能考上好學校。
        教育說起來變得這樣有點可悲。
        
        但經營餐廳也變成每一家都賣什錦麵也會讓消費者感到混亂。
        
        我默默走進其中一家「也有賣什錦麵」的餐廳。
        這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了,餐廳裡七張大圓桌,只有兩張有客人在用餐,其中一桌的客人看起來像大學生模樣,三個女四個男的,非常歡樂的模樣在享用不知道什麼口味的火鍋。
        相較於大學生們非常歡樂的火鍋,靠近窗邊可以看清楚外面階梯景色的桌子則有一個獨自用餐的女孩。
        一個漂亮但神情顯得有些落寞的女孩子。她染了褐色的長髮,穿著墨綠色外翻毛領的外套,面前的炒飯吃了一半,但似乎不太想繼續吃下去,於是將手撐著臉頰望向窗外發呆。她旁邊的空位上放了一隻吉他,吉他是放在黑色的套子裡,但從形狀來看不可能裝小提琴或者T75式60mm迫擊砲。於是,我想應該就是吉他了。
        我經過那女孩子的旁邊,她稍微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視線很快地又瞥向窗外。我在她後面的桌子旁坐下來,看她拿起了湯匙又吃了幾口炒飯,放下,再度凝視窗外。
        窗外有什麼好看的景色嗎?
        我抬頭望向窗外,事實上因為室內室外溫度的差異,有一層水氣霧濛濛地凝結在窗玻璃上,只能隱約看到外面階梯的白色路燈照亮夜裡帶著濕氣的石階。那路燈蒼白無力的光線讓外面的景色看起來更冷一點。
        實際上,也真的蠻冷的。我能夠想到有些人不論怎麼樣都不想旅行出門去看美好的風景,因為只要在家裡看電視、上網就很愉快了啊。其中旅途的不方便或氣候都是讓人裹足不前的重要因素。
        
        現在,我也跟那個女孩子一樣,看著窗外不怎麼樣的風景發愣。
        
        「日本語?(日語發音)」
        一個看起來六十幾歲的老人家繫著有點骯髒的深藍色圍裙站在我的面前,手上拿了兩份菜單,一份日文、一份英文,他揚起手上的菜單各用日語和英語問我一遍。
        要命,我又被當成日本人了嗎?我把手撐下巴,用手指撫摸著剛長出來的鬍渣,皺起了眉頭。在很年輕的時候,我曾經一個人背著登山背包從花蓮我就讀的學校沿著蘇花公路、北宜公路走到台北,不為什麼,只是想走路,什麼也不去思考地走路。那時候一路上至少二十個人跟我講日語要我「がんばって」(加油)。
        沒想到二十幾年後,還被當成日本人啊。
        「日本語。(日語發音)」我用日語指著那份日文菜單。
        日文菜單上大多是漢字,也有圖片相對照,雖然我也想吃火鍋,可是餐廳裡並沒有賣一個人的小火鍋,適合一個人的餐點就只有「炒麵」、「炒飯」、「燴飯」和「什錦麵」。
        「この……どうもありがとう。(這個……謝謝)」
        其實我沒有刻意想偽裝成日本人的樣子,但既然對方誤會了也不必特別去解釋,反正他知道我點了什麼,而我吃到了我想要吃的食物就是了。
        等待食物上桌的時候,前面位置的那個樣貌清秀的女孩子又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