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天凉好箇秋
——辛弃疾
九月的天空出现灰色马
九月的地上失去黄金灯笼
九月的大街流行肥皂剧，更多的笑容
九月的船坞爆发斧凿之战，激烈而持久
九月的河流趋于宁静，闪过毛皮商人、鹬鸟和木船
九月的田野里螟蛉飞舞，引来镰刀成群，收割机结队
九月里女人眼睛明亮，混纺布、澳洲毛，她一看就明白
九月里孩子敢于预言人间的变故，以他来历不明的练达
九月太阳在深夜照亮海面，泼剌划过的鱼鳍，像独木舟
九月月亮以它僵硬的躯壳，冰块一样静静地悬挂在天空
九月血液如同夜间的潮水，还能隐约听得到异样的声音
九月皮肤白天腻滑，晚上干爽，多少带上变色龙的优点
九月岳父的眼睛出现了增添他风度的白内障，喜不自禁
九月间一些朋友在酒中失事，他们并不介意，继续喝酒
九月陌生的客人在市政广场的角落放下他那沉重的行李
九月心爱的人儿神情暧昧地说，错过的事情就让它错过
九月所有的学校开学了，九月全国的作息时间改变了
九月里人们出生了、结婚了、住院了，什么都发生了
九月里九匹马一路寻找主人，惟有那条牧羊犬坚持出走
九月里九张海报被最后一场热带风暴掀去那销魂的一角
九月先生开始指事会意，细说水经注、齐民要术、梦溪笔谈
九月教授忙于规训惩戒，分清高斯与科斯，讲述数论与产权
九月是手势，是迟疑的邮差、没有地址的信、想法太多
食物太少的日子，是哲学的橡实
九月是脚步，是开心的狱卒、榨干欲望的钟、梦中情人
颠倒的门牌，是形而上的贼鹊
九月北方雪花扑面，原野上蚱蜢开始它们一生的绝唱
九月南方第一片枫叶红了，沉默的耕牛徒劳地守望田垄
九月里，生的生了，死的死去，未死未生，死死生生
九月的灰色马寻找黄金灯笼，越过九月那条衰朽的缰绳
1994年作，2003年6月28日改定，杭州
夜晚
白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差别在于夜晚。
——佚名
昏迷的乡村从远处斜视着这座城市：
短促的镁光、袒露的背和狂笑之雾。
学院门口站着几位犹豫的女生，
肩膀在黑暗中如同颤抖的粉蛾。
闪烁中夜总会盛开大腿的罂粟花，
突然间飞过头顶的酒瓶裂成碎片。
男人和女人在车里拥抱和接吻，喘息声
急促而不可遏止，就像开着一架永动机。
度过这个剧毒的夜晚，
正需要野兽般的身体。
2003年11月15日，杭州
只有声音
我听到几种声音
是大片砂石倾泻之前的响动
是玫瑰花瓣跌落在时间里的回声
是成千只气球在天空燃烧的震颤
有一种声音敲打我，像死亡的号角
异常平缓，又势如破竹
门在身后关上，它不重新开启，永远
具有纵贯一切气概的
便是那种不会回来的声音
是道路、骨头和房屋
是雨中的孟加拉港
留下废墟的大阪
以往我的身上有两种声音共存
后来的声音慢慢盖过了先前发出的
它们蚀刻一般地浮现了
走私的船只
刚出炉的面包
亲人的肖像
多么安详，只有不出声的声音
只有无言的要求
我听见了，与我有相同听力的兄弟都听见了
那位沉浸在内心黑暗的王
嗓子沙哑，因酒的缘故昏迷了七天
那不是惯常的声音
是沼泽的气泡破裂，往事的剧烈摇晃
是梦与迹象交会时纯粹的磨擦
被整个儿抛弃之后
只听到一种声音，安详而粗砺
告诉我：人来不及开放就凋谢了
1995年6月3日作，台州
半坡很近
半坡，有人举埙
吹去落日的土黄
半坡是一种心情。天色不早
雉鸡拖着火的尾巴归巢
女人纺织一条失而复得的河
站在半坡，凭借某种声响
追忆夏天短暂的缤纷
以及全身洪水般的暴涨
欲望的鱼穿过两腿往远处游去
波纹留在彩陶的腰部
膨胀，可是无法抹去
那张带着雨水的脸
站在半坡，能听清月亮
苦闷的呐喊，头顶的鸷鸟挥之不去
女人扑闪蜀黍一样的睫毛
男人伸出枫橡树似的手臂
等到好多个千年过去
身上的毛发潮水般退去
凄凉的尖叫减弱为庭院的微风
半坡是人的一半。无法前往
死亡地带，野蜂飞舞着
远看像大团迅速移动的阴毛
半坡没有故事，只有祭祀的节奏
果实的天空唤醒阳光的刀
目光在野蛮的地平线上升起
深陷的眼眶里中，突然飞出
几只闪着蓝光的灰蝶
1994年，台州
惯用的语气
人群中每一次都有我
抱着冰块，无言地追随
把响锣的声音遮住
一种好的嗓音，像花瓣落下
你们不能见上一面的亲人
口中最后喊出的是我的乳名
我在乡村活过一次
见证了樟树和死亡，芦花
在夕阳中摇曳，像我河边的姑姑
起风了。我在南方的礼堂
看到蝙蝠开会，听到孩子午后的惊讶
他们把我当成女教师的情人
试着把我记住，记住
我会来摇醒昏沉中的你们
让短促的惊慌重返木刻的画面
1994年3月27日，台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