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边界（组诗）
发布: 2015-8-13 16:47 | 作者: 王自亮
夏加尔
1
一头巨大而惊奇的白羊
跪坐在梦的斜坡上
到处是沮丧、哭泣和逃难的人群
夏加尔，有着俄罗斯的白
和犹太人的黝黑
不，那是维台普斯克
鱼桶上的盐水在闪耀
2
站在窗前的孩子
被日光照耀得昏迷过去
哦，白衬衣、卷毛狗、醋栗树
新婚妻子漫不经心地
飞向半空，看到了令人惊惧的世界
赶紧闭上花瓣一样温柔的眼睛
有一些男人与女人
在马戏团营帐的篝火旁做爱
像一群夜色中奔腾的马
露出光滑的暗中发亮的臀部
3
夏加尔，正做着白日梦
两脚沉浸在黑暗中
身体却进入了天国
看，一只在城市上空回头的鹰
整个天空顿时变红，马厩腐烂
战争，人民委员，天才的犄角
夏加尔,怀抱蓝色吉他
以虚无的手指弹拨《幸存之歌》
2003年10月11日，杭州
经济学家
周末晚上，是与他们喝酒的最佳时机，
边际成本等于“自嘲”加最大化的“逃避”。
但他们不回家理由却是：快下雪了，
应该到杂货店买几听鱼酱，再准备一些药品，
明天要给研究生（非女性）补课，传授
德威特.L.李的“自由与个人责任”，不是吗？
我笑着问，时间是怎么获取并分配的？
这哥们经济学家，神秘而狡黠地回答：
不就是你喝咖啡时消磨掉的，加上夫人
收看“都市夜话”费去的，再打上七五折吗？
说完他就抿上一口高粱，点燃一支“骆驼”。
“同情心要恰当地运用”，他们嚷嚷。
我总是遭到围攻：要么滥情，要么冷酷。
诗人的极端，招致这批家伙责难。“理性”
是他们的口实，一种自我致残的武器：
“我们不能指望肉商、酿酒师或者面包师
会恩赐给我们晚餐，我们只能……”。
探视病中的我，他们细腻得就像一个
福楼拜笔下的布尔乔亚，除了送来郁金香
这哥们经济学家，还给我背了一段《国富论》中
谁也记不清的名言，然后劝我想开一点，
并高声宣布：“放纵的日子结束了！”
2004年2月13日，杭州
飞禽传
我想我可以转回去和动物一同生活，
因为他们温和持重，
我站着，久久地观察它们。
——惠特曼（1819—1892）
一
午后，秃鹳停止了鸣叫，
在天空张开翅膀，激起旋风
拍打着河岸的背影，拍打
火车经过的“之”字形道路，
拍打那庞大、冲动，犀牛般的白天，
继之而来的夜晚，害怕飞禽的母猫。
这些鸟儿，选择树丛，甚至
降临到海岸，站在朽烂的船板上，
或不再等待，继续上升，
借助于一股不期而至的暖流，
伸直翅膀，给人以跌落的错觉。
空气在飞，鸟儿停顿在时间之外。
二
哦，自由！红胸黑雁
像是那双神秘的手捏合而成，
三色彩陶在高温中尖叫着高飞远走。
称之为鸣禽，被赋予隐蔽而巧妙的
生存原理：短促的嘴，黑影中的眼睛，
羽毛下温热的躯体。站在猛禽一旁
谁也无法识破，直到它展翅
刺破天空，迎着冻原上凛冽的风
俯冲，我们知道它身手不凡，敏捷中
包藏温柔之心：它以悠闲的姿态，
拨弄着铁红色短羽，炫示神的色调；
在荒野走来跳去，醉心于漫游，
藏在雏菊与野艾之间，咕咕作响。
当飞行的时刻到来，又不慌不忙地
直插青云或在空中来几个转身：
飞，不飞，都有它的理由，并不任性。
高飞时，黑眉信天翁没有理会
“均衡法则”，海浪之上变化的气流，
是滑行的依据，也足够它盘旋。而斑鸠
越过树林，不再留心泥土上足蹼的纹理，
也不再细察腹部的斑纹，非凡的彩绘。
飞禽，一批感官至上者。飞是命运，
正如直立与行走是人的所长，
滑行是蛇的光荣。
那时，飞禽一定忙于跳跃，
上帝给它们以天空，使其安分。
三
永是飞越。从寒冷的极地
深入中亚细亚或南美，神奇而广大，
它们疲倦而兴奋地活着，这就是候鸟的
理性，甚至高于人类；它们不乏激情，
在无知中保持精妙的平衡，保持
感觉的恒温。迁移中，长时间鼓翼，
安宁地飞着：白鹈鹕在空中缩脖穿行，
而越冬的灰头雁飞过眩目的喜马拉雅山；
一阵哀鸣，显示家族成员一次意外的凋落，
随即出现了新的飞行图案。行动的秩序
和动身时的果断，都给我们以确切的
信念：回归之美，于再度寻找之中
逐渐显露。只是分不清，这种飞越，
是权力在握？是放弃？还是纯粹的想象？
天空溃退，鸟儿又一次越过边界，
激越的啁啾，日夜敲打裸露的岩石。
2004年2月4日， 台州
平原上的树（之一）
一个原野，两个原野，三个原野
数不清的原野，而真正使旅行者感到兴奋的
是那棵大树，是那棵在正午时分给马匹和友人以荫蔽的大树
是一个与雪山握手言和，向天空发出抵达之约，同旷野上的
顽石会心一笑的平原之王
它的扈从，则是那镶着紫色花边的影子
一棵树，无非是树，但它生长的地点和样子异乎寻常
没有什么伙伴，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也没有后继者
甚至难以抵挡一阵大风，看上去的确孤独
它骄傲，所以孤独。平原上站着一棵树
并做着梦。旷野与云层，天空与光线，除了一股微风拂过
没有什么可以与它争夺阳光与水的，它长成自己想象的那个
样子
它是所有原野的心脏、眼睛和骨胳。它是帝王
一棵树，总是有一些值得炫耀的地方，比如伟岸雍容的形象，
苍凉横空的姿势
还有群落之分，连高坡上的胡杨也会嘲笑雨林的纠缠，而北方
的榆树则傲视江南之月桂
可是这一切与这棵平原上的树何干？直到现在这一刻
我们还不知道它叫什么树，只是远远看上去，特别精神抖擞
枝叶纷披，挺美；主干直得像柳公权写下的一竖，甚是蕴籍
簌簌做声的时候，它简直就是整个乐团，从末梢到树根充满令人
颤抖的欢乐
我们也不晓得这棵树从哪里来，归宿在何方，今后有什么用处
可是我们从它的身边走过，或遮额眺望，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和气质
它是那样的特别，它做梦的样子就是别人要作的梦
挺拔而舒展的气质，硬朗的形象，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据
时而迎风旋舞，片刻之后又宁静如石，这是它的张力
它的不可剥夺的权利：造物主赋予它一种极易辨认的特征
于是我们禁不住要发问，为什么一棵树会臻于此境，而人不能
远远的看过去，这棵平原上的树——
既像一个流浪者，更像一个赐予者
2002年10月11日,杭州
平原上的树（之二）
我的手指触及平原上的
那棵大树，就像按住先知之书
为整个大地作证。粗砺的树身
群禽的家。秋叶透出铁锈似的红色
一个根的家族，无数向大陆迁移的支脉
往上看，树冠像一张令天空
窒息的网，从四面八方摇撼它的
“不是我，而是风”。这棵斑驳的大树
不太象平原上的植物，更象是
一位辍耕的农夫，一部纷乱的宗谱
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刻
我接近或守望这棵平原上的大树
发现黄昏时它最为特别，那纠结的枝蔓
开始松开，而周围的一切都在倾听它
透过邃密的星群，表达明亮的宇宙观
引领生活的愿望：除了少量的否定
它的弯曲与挺拔是同一种姿态
它在风中的沉默和万物无声时的喧嚷
是同一个声音，甚至它投在池塘的倒影
碎金似的，也属于同一棵树的不同面目
拥抱它过于亲昵，守望它过于单调
离开，离开它，带着复杂的宁静
和满腹狐疑的天真，告别这棵大树
这棵树，在平原，而我在远处
不能以任何方式靠近。我与它
朋友一场。我能移动，它永远站在平原上
唯有几只逗点似的小鸟，尾巴上
红蓝相间的斑纹，配合着波希米亚式的
灵魂，顷刻间使这棵大树气象万千
猫头鹰在皲裂的枝叉上打盹或出神
最好的树木总是思想的栖息地
对平原上的树，不必多说什么
不需要尘世的浇灌，注目足矣
想象一番足矣。这棵树，平原上的树
并不因我们的鸹噪和赞词
有任何损益，除了突如其来的
雷击，除了——尘暴的统治
2003年12月13日，杭州
杯中水
杯是神圣的。像
一座废弃的花园
在夜晚承受深沉的雨
水进入的瞬间发出死亡之音
不久，水回顾身世，想着那份痛楚
河的倒影犹存，峡谷夺魄
水被一只神秘的手汲取
在那个缺口，时间的裂隙，它注视
一只怪异的手，或别的一双
无关紧要的手，传递时
弄出一阵声响，像给新的囚徒上镣
杯中水，闪着痛苦的天才的光芒
睡在大理石般冰凉的表面
杯诞生了。水被羁押时，杯诞生
一个复仇者抑住狂暴
因猎物的重量而全身紧张
杯中水，数着窗户的格子打发岁月
有一种闲愁在提炼它，像兀鹰啄食它
水沉睡，杯似狱卒般老去
1994年，台州
站在光芒的背后
烛光的黑夜是一次深呼吸
而火的过去是很近的嘴唇，是死亡
进门时铜环悬着，出门摘去
儿女们躲在苦楝树的叶片里
菖蒲在燃烧，子弹飞行
有人倾心于棋局，一无惧色
燕子的呢喃引来铁路上的蒸汽
人们的手掌是一阵鹅毛大雪
那些火！幕帐中的灯
比灵魂更灰暗，像健忘的鱼
而黑夜里的烛光是一次策反
雪的日子里，黄昏像一面浅浮雕
辨认不同的黑暗需要
多大的智慧，如同杀死一个人
需要惊人的膂力。过期的信心
正在恢复，短促的春天
总是重新开始，流泪吧！听
夜愈来愈响亮了，还骑着快马
帖木儿、格萨尔、伊戈尔
还有高高矮矮的后裔，踉跄在
封闭的庭院与无穷的甬道
在摧毁之前作一次最深的呼吸
火的嘴唇是爱，不远的潮湿
1994年2月18日，台州
黄金分割
我坚信马蒂拉·吉卡的和谐分析。
在呆滞而扁平的今天，在尘土中，
那巧妙的分割，那不朽的比例，
令人迷醉，就像阳光与草原之间
突然出现一匹马，像半醒的青春。
被命名为Ф的数是数中的珍品，
这个金黄色的比率是帝王和子民
唯一的共同爱好：美貌与居所。
我时常分割世界。玄奥的思想，
会断送于困难的言谈中，遗忘于
接踵而至的时刻，不需证明的友谊，
拯救了我深陷其中的艰危境地。
建筑物内部，会有戏剧性的动摇，
已没有莎士比亚式的嘲弄与
震耳的喧哗，我的祖先关汉卿
也倒掉了浸泡在浴盆中的忧虑。
我经常被信条与圆规所怂恿，
站在雨水之中，迷恋流动的体恤。
小号边缘闪动着嘹亮的天色，
一块蛋糕在泪水涟涟中被众人
分割成黄金，泛滥的想象力，
汇成两腿间的强大暖流，直指
一个模糊的黎明，一次从军的早起。
2004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