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
我只是说
生活中只有少量的欢乐
而孤独也只是一种指示器
就像车子夜色里亮起的仪表盘
我只是说，变化
是无止无休的深渊
深渊是无止无休的变化
一个充斥流星的星空
是宇宙的不幸。灾难只是传言吗
我只是说，别让危险的珊瑚礁
和言辞的热带鱼，刺破你的宁静
我只是说，要让灾难和意外
飞过我们的头顶
像鱼群一样游走
2011年8月2日
米洛的维纳斯
它们将在灾难中葆有它们的宁静黄昏。
——梵高《致提奥书》
1820年春天。米洛岛传来
一阵咳嗽和猛然刨地的声音，
不远处，大海不安起伏，蓝光闪动。
农民伊奥尔科斯双手发抖，他
瞥见一个女神露出无瑕的身体。
世界宁静得如同创世之前，
他想起了识字课本上阿佛洛狄忒的故事。
可是他找不到她的另一只手臂。
大理石微凉，此刻升至肌肤的常温，
他，无法面对维纳斯绝美的躯体。
希腊已经衰微了。它一脸灰土。
伊奥尔科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半裸全身像，如此俊美而匀称，
衣衫滑落至髋部，但没有继续。
伊奥尔科斯记得长辈说过——
当初阿佛洛狄忒诞生于海上，
脚下是巨大光洁的扇贝，泡沫
与光芒环绕，橄榄枝与金发
交相辉映，带着美的惊骇上岸。
她，掌管人类爱情、婚姻、生育，
小爱神丘比特，就是她的儿子。
该亚女神与乌拉诺斯夫妻反目，
该亚盛怒之下，命自己的小儿子
克罗诺斯，用镰刀去割伤其父。
乌拉诺斯身上的男根落入大海，
激起泡沫，维纳斯就这样诞生了。
伊奥尔科斯下意识地摸了摸
自己身上的那个“根”。他勃起了。
但是他很穷，他决定出卖维纳斯。
维纳斯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大理石温度上升，米洛岛的周遭
怒涛寂寞拍击岩石，桅樯远接天际。
……1820年，维纳斯经两次转手，
并一场海上交战，终于来到巴黎。
混乱中维纳斯最后一只手臂也不见了，
有人看见她愤怒中把自己的手臂
抛向大海，抛向她所来自的地方。
2012年1月1日，午后，杭州
兔子之歌
兔子，我歌颂你
抛弃雪的词藻，高原的句法
舍却光芒的语汇，迷宫的修辞
歌颂你，我的兔子
你是与岩画一样拙朴的寓言
你是精灵一般、与飞鸟同等的隐喻
龟隐忍地背负历史，而你踏着哲学
以闪电的速度抵达形而上高地
如此迅疾的慢，黑暗中的白色身影
至今落在人们思想的低洼里
布满血丝的眼睛是网状世界的倒影
而温顺只是征服时间后的谦逊
你是攥紧的拳头，低头一刹那的爱意
如仙人掌开在漠野：紧张的自在
兔子，我的兔子
听到你的叫声，我的神经收缩着
然后大片地、史无前例地张开
像原野上雨后无名的花草
看到你吞咽草料的样子
忆及多少人和事，我们就这样嚼下
从不储存和反刍，也不沉思
兔子，把听到的和看到的你搅拌在一起
这个世界就成立了，人们
就有理由活下去，坚强地活着
含泪注视着飞禽、原野和玻璃
和箭一般飞过的时间
以及被同一支箭穿透的世界
兔子，早安
2010年2月22日，杭州
“我看见了”
——独白，或无伴奏探戈
1
“那就是你常说的绿色吗？那是一束光吗？
我看见了！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
我的眼睛从此完整了,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若我航行于葡萄酒般阴暗的大海上，
我将带上我的彩虹’，马尔多尼这样说。
“多少年来我一直为这件事苦恼着：颜色。
准确地讲，绿色。白底绿字的那块牌，上面
写道：‘小心！不要靠近海崖，潮水无情’。
哦，从小就渴望的那种绿，据说来自猫眼
和宫殿的楠木匣子，被织锦包裹着的——
“我并不想喝酒，幸亏你的怂恿，至高律令。
天空，酒，海的声音，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体验——
如此之绿，多么绿，伤感之光。这个世界
给予我太多了，只吝啬这一道光，这种颜色；
见得够多了，人们不在乎绿色，而我不是。"
2
“排山倒海的。轻柔一抹的。长笛似的，嗯，
编钟般的。瓦楞上的那种。水井边沿的那种。
呈现或丢失：荒原上的野草，火焰一般延伸——
你们无视这种颜色，所谓卑贱。头盖骨被侵蚀之处，
也缠绕着绿色，你们不愿正眼看它。绿色：
“……奔涌。海与光之交媾。绿色西班牙，爱情与死。
绿色是倭玛亚大清真寺镶嵌的遗忘。绿色——
布尔战争后毛瑟枪的锈迹，塔尔寺菩提之叶。
绿色，东海渔村小餐馆里酒瓶寂寞的喧哗。
绿色，南方庭院中细雨思念戴胜鸟的叹息。
“你们，不知道真正的绿色。拿破仑被拍卖的
那张大床上光荣与欲望绿得那么缠绵；网师园上空
绿色的光之网，正是天堂不可缺少的。谁能忘记
亚马逊孙河那片波涛的细小光斑？谁能忘记羌族少女
耳坠上随舞而起的绿色炫耀？看到了：光芒的猎枪。”
3
“这个绿使我疯狂，使我舞蹈，使我忘形：绝对。
此刻，我必须引用但丁，方能喂饱我的眼睛——
‘一道光，疾掠入眼帘——能再睹这奇景
就好了——并射过海面，速度之快，
远胜过任何方式的翱翔飞凌。’
“那不是你说的绿色吗？那仅仅是一束光吗？
我从来没有看到的，被我看到了。看到了！
充盈于心的，是高瓴之绿箭，落英与翡翠。
我的眼睛从此完整了。从没有过的满足：灵魂——
那是酒的力量还是神迹？是肇始还是重建？”
2010年5月16日,杭州
飞机与贝多芬激战
飞机在天空穿越夜色时发出的轰鸣，绝对压倒了布什四重奏团演奏的贝多芬《第14号升C小调弦乐四重奏》。就在出现多少带些哀愁的第一主题出现时，这个飞行器的发动机发出最强大的钢铁般闪亮而划一的声音，我的眼前竟然有一朵玫瑰静静地开放，于仍然冒着热气的废墟中，于盘旋而上的黑暗阶梯，于沉默已久的星星的浅金色虹膜。飞机蹂躏音乐，其快感就是被第二主题极为柔美的和声托起，然后是精液般的城市灯火随处滑移，嬉戏着消失在周围的黑暗中，不，隐身于令人窒息的黑色裤管。音乐啃食飞机，桑叶啃食蚕。贝多芬弦乐四重奏显然不是纤弱的残响，他不露声色地，继续着温和的宣叙，以及夜空的迷惘。上帝坐在贝多芬的膝盖，难得的放松。一种开放于时间之外的无名之花，就像耀眼的钻戒套进了无名指，兀自低语，一如星光。贝多芬在继续，而飞机无影无踪。那个日夜在海湾不得安宁的美国总统，在寻找同名的弦乐四重奏团的影子，祖先的姓氏或血缘中仅存的热情，使得他们在拥抱中愀然动容。记住此刻，1935年的贝多芬录音在2010年的夜空与波音747激战。
2010年3月6日，杭州
木马沉思录
——赠北岛
凡是坠落的都将列入必然
苹果、雨水与陨石
运命的箭簇，溃兵的心情
一切都是自由落体
把守城门的是凛冽的风
红雾、虎皮鹦鹉和树木
失败是一座空城，必须
弹好悠扬而镇定的曲子
快乐，时间的无船渡口
既然是风，就要吹红枝头的苹果
把尘土从乞丐身上拂去
不是每次坠落都必然发生
死亡给它以蔑视死亡的
勃勃生气；换个视角——
一切都已改观，落日如铜镜
2012年5月4日，于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