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骰子掷向大海（组诗）
发布: 2015-8-13 15:33 | 作者: 王自亮
逆光，意大利女子
一
一个时刻追逐另一个时刻，
我看到，光与影笼络你。
你，逆光中的意大利女子。
眼睛纯净而明亮，面庞
如此幽暗，像忧伤的歌谣。
你不在意周围一切——
回廊与人，器皿与面具。
海风，恣意抚弄你的头发，
迎面走来，你杀戮且收容。
你的美是群山与落日的
一场厮杀，是光芒会师。
二
记忆是连续的，生活
支离破碎。你是记忆的
女祭司，是血肉模糊的光。
你在寻找前世，在威尼斯。
你步履迅疾，仿佛赶赴
一场祭仪，并非爱的急迫。
你迎面走来，神秘而
决绝。带着来自体内的光，
肩头透露出鸽子般的
温柔，你穿过圣马可广场，
穿过那些镶嵌画中
使徒和主之间哀悯的目光。
三
你，逆光中的意大利女子，
让记忆女神和爱的祭司，
在光和影中交相叠合。
华丽的镶边。向蜜蜡和风
索取名称的衣饰。郁金草体香。
你，棕色肌肤。；你，乳房之邀约。
一个时刻追逐另一个时刻，
我迎面追逐你，逆光中穿越你。
2011年8月6日，于威尼斯
南蛮鴃舌
我出自南方，我的前世是一只伯劳
在睡梦中我都能听懂窗外的鸟语
那真是一个极乐时刻，我自发地
从灵魂的深渊升腾，不停地歌唱
我出生于一个南方世家，衰败中
深谙鸟语，鸟是一种精灵，能填海
且很神秘，面对大树情不自禁说话
每座老宅都有神灵，重檐上翠鸟凝视
我是一个南方蛮子，或是某一个
乔装成商人的方言编纂家，我深知
族谱之中必有“路线图”，如藤萝
于溟蒙中置换男巫与妈祖，棕黄与蓝
或捕鱼，或劳作于田畴，或做手艺
经过多年漂泊，很多次风中游荡
我重返精神的南方，在京腔中保留着
激越南音，在言语的面包中放进海盐
在明净的天空中，散播雨水的流言
我爱漫游，还从生计中榨取爱的蜜汁
在爵士乐中兑上好朗姆酒，花光仅有的
碎银，我听到半夜的南方在低吟——
最深处的煤在歌唱，潮湿而乌黑
我将死于南方，死在各种方言对接时
那些不明真相的卯榫里，我消失于
南方：鸟语侵蚀着蛮语，无止无休
2011年3月19日
海，再次驰骋而至
——致伤水
——海，再次驰骋而至
阳光的马群掠过绿色废墟
记忆即现实，无涯的现实，灰蒙蒙
而海从来是不完整的，船就是
象征性秩序，幻觉，唯一之眷顾
海悄然无声，形体庞大，无视他者
爱与恨合葬之墓穴：海洋即虚无
海是大尺度的爱，摇晃的抚慰
而爱情就是大洋扑面一般的感觉
一次次碎裂，一次次聚合
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湿淋淋的
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
海，大地的腹肌，天空的池塘
谁也无法叙述海的故事
因为海没有史官，正如古印度
抚平历史，只有平原的旋律和死亡
只有泰姬陵和深红色的墙眉目传情
对于海，不可攀附，不得膜拜
大理石的绿色废墟，转瞬即逝的灰色
以及阳光的金黄，虎皮的斑斓
都不可或缺。海从来是沉默的
深情与愤怒也是沉默的，马鬃沉默
像海浪一样竖起，或紧贴骑手
海，湿淋淋的，驰骋而至
海多次摧毁我，我敬谢不敏——
2010年10月25日，杭州
下弦月
我降生的时候，正好下弦月消失；
等我注视年迈的母亲时，下弦月升起来了。
——题记
母亲，下弦月升起来了
神秘的事总留在天空背后
你意志的箭，语气的弓
射穿一生的沟坎，激起尘土
在芦苇中，下弦月
将海的吁请抹上逆风的叶鞘
在夜的池塘，下弦月仰泳
把最后的表情沉入水底
母亲，下弦月的意思
是梦幻的犄角唱着无词的歌
是黑暗的耳环，夜空的括号
母亲啊，不必张开你昏聩的眼睛
下弦月升起来了
2010年11月9日，杭州
另一些声音
意义返回到声音中变成声音的仆从。
——帕斯《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 》
我害怕一些声音
我喜欢另一些声音
我时常感到一个声音追逐另一个声音
我听到过一种声音传来时带着消散时的哀怨
我想象着一种声音如太阳的铁犁深耕黑暗
我感觉柔软的心脏发出潜艇推进器般沉稳的声音
我倾听男女身体触碰时发出结实而凋零的声音
我注意街角顽童奔突而后引发空袭警报般的声音
我听到了冲床和铣床沉闷而刺耳的声音
我不害怕灾难却害怕声音的灾难
我喜欢无声的、玫瑰般的微笑，甚于出声的玫瑰
我听到很多歌声就像看见很多编织物，耀眼又别致
我听到井水在吊桶里唱出了满心欣悦的歌
我知道一只水獭找新家回头看到妈妈时会怪叫一声
我能从新车启动时低沉的震颤听出动力性与舒适度
我深知旋风中心是无风的，爱到极致是无声的
我明白声音与酒精有关，与漩涡的形态有关
我了解任何漂泊途中的灵魂无声胜有声
哦！你听着：死亡与爱，风暴闭合，雪崩
都是我兴奋期待又激烈反抗的声音
2010年3月8日，杭州
将骰子掷向大海
傍晚。我们在海边酒馆玩着
突然间我将手中的骰子掷向大海
一口气取消了偶然和绝对
取消了峭岩、鸥鸟和海平线
把骰子掷向进大海，几秒钟后
众人看到六粒骰子被海浪吞噬
就像六个黑衣谋士被诛杀抛尸
当沮丧的骰子在天空变成黑点时
我宁愿把它们看成是黑色的鸟
变幻出各种隐秘的图形。无法拯救
必须将他们降格为难民，凫水时
下沉。哦，命运主宰者沉没。消失——
浪沫舔着礁石。红色瓦房。上帝屏息
星星是更远的骰子，而罗盘不动声色
当有人绝望投注，有人静观默察时
我不假思索地将骰子掷向大海
放逐了渴望、快活和眉梢的乌云
告别神性、困惑和无名的紧张——
将这些恐吓我们的玩意儿掷进大海
世界不见得更坏。相拥而泣吧
当骰子于永恒之轮盘突然逃走时
2010年5月9日
黑人女歌手
——致韩星孩
她看上去就像群山
她妙曼而激越的歌声就像栗子树上的锯齿叶
她摆动臀部时就像秘鲁发生了地震
她的表情就是歌词
她的眼睛有着加勒比海最后的灰蓝
她的乳房是科罗拉多峡谷中浑圆的山丘
她的背后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一双神经质的手不停按着红色大提琴
她的伴奏不能断定是亚洲还是美洲
她的声线可以缝纫粗绒布般的编年史
她的手指优雅地指向沉默之核
她的爱情像一只眼神温柔心肠刚硬的灰雀
她转身离开犹如群山消失
2010年11月5日，杭州
半夜看雪
（一）
林冲感到，“那雪下得正紧”，
雪在这位十万禁军教头眼前一派焦虑。
“唯一可信赖的，是库拉卡克山上的雪”
水手施奈德这样写道，雪使他想起寒山。
“我们站在雪的昏黄里，
看月亮从云的缺口升起”。
罗斯洛斯，站在中国寺庙门槛上自语。
“那雪下得不能自持”，我说。
（二）
“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雪从你睡着的时候就开始下了。”
“雪的特质是什么形状怎样？形状本质呢？”
“雪是轻盈的六角形片状冰晶，它的本质是从容赴死。””。
“雪与雪豹有什么关系？”
“围绕白象起舞，同样美丽而濒危。”
“在汉语中‘雪’是怎么念的？”
“雪与血一样，都念‘xue’”
“英语呢？”
“snow，就像雪橇滑过雪道时的声音”
（三）
白的雪，黑的雪。
污秽的雪在反光中慷慨陈词。
柔软的雪，坚硬的雪。
通红肿胀的手指，疯狂的理性。
六月雪是沉默、怨言、反讽和变故。
正月雪是欢快、期待、叙述和戏谑。
北方的雪是酒的坡度，残酷主张，大赋。
南方的雪是出其不意，手势舞俑，比兴。
火山灰似的雪，
雪一样的忧郁。
（四）
我承认，今天我无视雪，
这个世界制造的雪败坏了雪的声誉。
真实的雪真好，那雪真好。
爱情是雪的一种，一种永不消融的雪。
没有由来的雪，狂暴而反季节的雪，
是另一种背叛，阳光灿烂而大海消沉。
有雪而无梦的日子，有梦而无雪的日子，
大雪下得荒腔走板，现实噩梦中不见一朵雪花。
2011年1月23日，杭州
隋梅
——献给章安大师，佛教天台宗五祖灌顶（561—632年）
微微闭上眼睛，他在苦修。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洁白的花瓣，驰驱的马，
花萼微卷，涧水回澜。
没有人敢于惊动他，阳光灌顶。
树根起伏如腹部，块然
似黑色岩石，或一堆蟒蛇。
灌顶头上落满冬日意象，
比如，倒灌的风，典籍与幽蓟。
他想起了一生，想起
乘冰北行的绝望岁月，
忆及马陷身存的可怕情景，
花瓣出声，落满他的衣襟。
在手植的梅树下，
灌顶什么都能想起，记忆之树
必定根系发达，意象缤纷——
多年后将有一个修正历法的人，
来到山门，见证水往西流的奇迹；
也想起往昔，智者属意天台，
流汗负箧，一路创臻辟莽。
灌顶在梅树下似睡非睡，
四肢没有动弹，却能“体解心醉”，
深知一切，哪怕是一处裂隙，
咒幔、铃杵和水晶的光芒。
三天下来，论辩获胜却遭贬抑，
获胜过于容易，信者云集——
那就是罪，就是大不敬。
唯一陪伴灌顶的，
只有寂静的梅花和奔涌的溪流。
而梅树是需要目光养护的，
春来秋往，纸鹞也变成大雁了。
灌顶在梅树下枯坐，
低头刹那，思绪涌来如东海：
在语言的深处，在神迹的浪头。
雪，就是铺陈大地的字纸，
池塘之鹅，一笔难成，而影子
在水中，在千山万壑之上，
灌顶微微闭上眼睛，他惯于独坐，
默想寺门口的一棵梅树，
默想:为何身世纠结如根，
思想却如梅花盛开？
2011年6月22日，杭州
古琴抄
五根弦透露了宇宙起始的光
漆黑的光，元素混和，脱胎
五行之上是声音，宫商角徵羽
有人斫木试漆，调和角羽，推心置腹——
琴弦浸透酒味，鬼魅的泪腺，死亡之醉
第六根弦是文王之思，为伯邑考加弦
接着武王伐纣，号角激越，闪电之弦
墙根的邀约：薄荷、银杏叶、野蕨
那是征战途中弦月的抽象，第七根弦
黄金闪耀，水波低语，树木生长
夜未央，司母戊巨腹深沉，回音进入
未央宫深处的庭院，搅动睡莲之梦
弓弩变化的极致，太阳之子的自负
七根弦是哑默之开端，是月上东山
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呼应
六部定乾坤，而三尺六寸五已经足够
足够一次转圜，一年光阴，百日为尺
那九霄环佩取势伏羲，海水撞击火焰
十四种琴式是十四个隐喻，雨雪之中
手掌如垂天鲲鹏，覆盖广陵散的刑台
五行之上是声音，是高山流水，是酒狂
2011年3月31日，杭州
诗歌的衣锦还乡
——致树才
聂鲁达说，“我赤裸裸地投入生活
却让诗歌穿戴整齐”
今天你自己也穿戴整齐
一件黑色的绣花衬衣，刮净胡子
满脸笑容，好像心里装满了水蜜桃
水灵、甜蜜又性感，因为诗歌
你的家乡对你另眼相看
因为诗歌与法兰西，你很挺拔
法兰西是其次的，诗歌
是主要的，包括勒内夏尔的“闪电”
图书馆起火，炮筒下雪。雷蒙格诺说
“巴黎在喊叫”，你，带来博纳富瓦的致敬
“一棵树一下子呈现”，他说
声音，你的声音带有奉化腔
但不妨碍你诠释《包法利夫人》
独立于一切的、绝对的那个“声音”
“爱玛和赖昂真的有爱情吗？”
一分钟的沉默：“有。””。
那人叹了口气，不能释怀
空荡荡的客厅，午后，棕色睫毛
爱玛“朝你望来，毫无顾虑，
有一种天真无邪胆大的神情”
有时候，诗歌也是其次的
你的炽热就是诗歌，情谊无价
让卑劣之徒去淫乱，去结伙
你的眼神镇定，间或浮现哀伤
而诗歌很结实，很矫健，眉目俊朗
我很服帖，方言在你薄薄的
嘴唇之间，如簧片振动
忆及少年时来回“拉篾” *
方言弥漫着桃园深处的丰盈
与甘甜，在民国博物馆
你更消瘦，在语言之间流浪
塞内加尔跑来找到了你 **
*浙江一带篾匠活的一个工序。树才声称干过这个活。
**树才做过中国驻塞内加尔的外交官。
2011年8月1日，杭州